接下来的两天，兰恩的简陋学堂依旧按时开课。
他如常教孩子们识字、数数，讲解一些简单的自然现象。只是，他讲课的声音似乎比以前低沉了一些，眼神也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锐利。孩子们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微的变化，他们依旧沉浸在新知识带来的乐趣中，除了艾拉和格雷。
艾拉变得更加沉默，却也更加细心。她每天都会在废墟中游荡更长的时间，回来时，除了带回一些能换取微薄食物的废品，还会悄悄地将几株不起眼的“酸浆草”，或是一两个被遗弃的、勉强还能用的破陶罐、碎铁片，藏在兰恩指定的地方。她的动作很隐蔽，小脸上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严肃。
格雷则像一只敏捷的猎豹，在黄昏和清晨，悄无声息地潜伏在“锈蚀酒馆”的周围。他将瓦莱琉斯进出酒馆的时间、马厩看守换班的间隙、周围可能的逃跑路线，都一一记在心里，回来后再用歪歪扭扭的符号和图画，向兰恩详细汇报。他的兽人血统带来的夜视能力和潜行技巧，在此时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兰恩白天教书，夜晚则在所有孩子都熟睡后，独自在篝火旁忙碌。
他用艾拉找来的破陶罐，将大量的酸浆草叶片捣烂，加入少量的水，然后架在火上慢慢熬煮。刺鼻的酸味弥漫在小小的棚屋里，他不得不时刻注意着火候，并用破布扇去烟气，以免惊醒孩子们。
煮沸、过滤、再煮沸、再过滤……这个过程原始而粗糙，远比不上他记忆中实验室里那些精密仪器。但他做得一丝不苟，神情专注得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他的额头上渗出汗珠，映着火光，眼神却越来越亮。
经过几夜的努力，当陶罐底部出现一层白色的、针状的结晶时，兰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草酸晶体。
虽然纯度堪忧，混杂着不少植物纤维和杂质，但量足够了。
他又从格雷偷偷从某个废弃工坊角落里“借”来的几块锈蚀铁板中，挑选了一块相对平整厚实的，用石头费力地将其砸弯，做成一个简陋的凹槽。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第三天傍晚，格雷带回了最新的情报。
“老师，瓦莱琉斯今晚会去锈蚀酒馆！我看到他的管家在为他准备马匹了，而且，他还约了几个狐朋狗友，看样子会喝到很晚。马厩的那个老酒鬼看守，今晚似乎也多领了几瓶劣酒，估计后半夜就人事不省了！”
兰恩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很好，格雷。辛苦你了。”
夜，再次降临。
废墟比以往更加寂静，连虫鸣都稀疏了许多。空气中带着一丝潮湿的凉意，似乎预示着一场暴雨的来临。
兰恩将提炼出来的草酸晶体小心地用一块破布包好，藏在怀中。又将那块砸弯的铁板，和一些引火用的干枯苔藓、碎木屑，一同放入一个不起眼的破旧皮袋里。
他看了一眼熟睡的孩子们，目光在提米身上多停留了几秒。然后，他毅然转身，对等候在一旁的格雷和艾拉做了个手势。
“艾拉，你留在学堂，照看好大家。如果天亮我还没回来……就带着孩子们往西边的采石场废墟去，那里更隐蔽一些，我之前留过一些标记。”兰恩的声音低沉而郑重。
艾拉的小脸瞬间煞白，她想说什么，却被兰恩用眼神制止了。她用力地点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格雷，你跟我来。你负责在外围放哨，接应我。记住，一旦有任何意外，立刻离开，不要管我。”
“老师！”格雷急了，“我跟您一起去！我力气大！”
“不。”兰恩的语气不容置疑，“这是命令。你的任务同样重要。”他拍了拍格雷的肩膀，“相信我。”
格雷看着兰恩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像幽灵般融入了诺瓦城废墟的夜色中。
锈蚀酒馆在废墟区的边缘，靠近相对“繁华”一些的蒸汽区，因此灯火也明亮一些。远远就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喧闹声、粗俗的笑骂声和酒杯碰撞的叮当声。
酒馆后院的马厩，则相对僻静许多。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在门口摇曳。
兰恩和格雷潜伏在马厩对面的一个倒塌的房屋阴影里，观察着动静。
正如格雷所说，马厩的看守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此刻正靠在墙角，怀里抱着酒瓶，不时灌上一口，嘴里嘟嘟囔囔，眼神迷离。
等了大约半个多时辰，酒馆里的喧闹声达到了顶峰，而马厩看守的鼾声己经清晰可闻。
“就是现在。”兰恩低声道。
他像一只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穿过一小片空地，避开门口油灯的光亮，从马厩侧面的一个破损的木窗翻了进去。
马厩里弥漫着马粪和干草的气味。一匹高大健壮的黑马正不安地打着响鼻，它认出了陌生的气味。这是瓦莱琉斯的那匹北境良驹。
兰恩没有理会那匹马，他的目标不是它。
他迅速找到马厩角落里一个平时用来给马匹添加草料的石槽。石槽下方通常会有一些空隙，用来通风。
他熟练地从皮袋里取出砸弯的铁板，将其放置在石槽底部，形成一个可以容纳火源的凹槽。然后，他将引火的干枯苔藓和碎木屑小心地放进铁板凹槽中。
接着，他掏出那包草酸晶体，将其均匀地洒在木屑之上。
做完这一切，他从怀中取出一枚从废弃打火装置上拆下来的劣质火石，和一小块特意准备的干燥火绒。
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稳定下来。
“滋啦——”
火石摩擦，迸射出几点微弱的火星。
几次尝试后，一点火星终于引燃了火绒。
微弱的火苗亮起，映照着兰恩专注而冷酷的脸。
他小心地将火苗凑近铁板凹槽里的苔藓和木屑。
火苗舔舐着干燥的引火物，很快便燃烧起来。
兰恩没有停留，他迅速地将一些干草松散地堆积在石槽周围，既能掩盖火光，又能保证空气流通，让草酸在加热时能够充分分解。
然后，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燃烧的凹槽，悄无声息地从原路翻窗而出，与等候在外的格雷会合。
“走！”
两人迅速撤离，消失在更深的黑暗之中。
马厩内，火苗在铁板凹槽中稳定地燃烧着。
白色的草酸晶体在高温下开始滋滋作响，逐渐熔化、分解。
一种无色、无味的气体，开始从石槽的缝隙中，从堆积的干草下，悄无声息地逸散出来。
是一氧化碳。
这种由不完全燃烧和草酸热分解产生的致命幽灵，正以肉眼不可见的方式，缓慢而持续地填充着这个相对密闭的马厩空间。
那匹北境良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开始焦躁地踱步，不时发出低低的嘶鸣。但它被缰绳牢牢地拴在马桩上，无法逃脱。
马厩的老看守，依旧沉浸在劣酒带来的酣睡之中，对正在发生的致命危机毫无察觉。他的鼾声均匀而沉重。
夜风从马厩破损的窗户吹过，带起几丝干草，也加速了一氧化碳的扩散。
兰恩和格雷早己远离了锈蚀酒馆，他们躲在一个安全的制高点，远远地望着酒馆的方向。
兰恩的手心全是汗。
这是他第一次，用自己的知识，去剥夺一个生命——即使那是一个作恶多端的生命。
他的内心并非毫无波澜。负罪感、紧张、以及一丝复仇的快意，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的情绪。
但他知道，没有回头路了。
从他决定动手的那一刻起，那个纯粹的“兰恩老师”，就己经开始死去。
他需要等待。
等待黎明的到来，等待他精心布置的“意外事故”，开花结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