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家宅邸今日门户洞开,却透着一股森严的肃杀之气。这座仅次于李家的豪族府邸,为了这场精心策划的“仪式”,早己摒除了所有闲杂,只余下冰冷的秩序。正厅被刻意布置得异常空旷,沉重的紫檀木椅依着丰州无形的权力阶梯森然排列,每一把都像一张沉默的审判席。厅堂中央,一道厚重的深紫色帷幕如同巨大的伤口,隔出了一方隐秘的空间——那里,将是剥开一个女子所有尊严与隐秘的“刑场”。
家主商忠身着象征地位的玄色礼服,亲自立于朱漆大门前迎客。他脸上堆砌着得体的笑容,每一道皱纹都仿佛精心计算过角度,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却藏着无法掩饰的惊涛骇浪。这场豪赌的筹码太重了:若帷幕后的结果洁白无瑕,商家不仅要将那己生嫌隙的李氏女风光迎娶,更要自打耳光,为李家洗刷他们亲手泼上的污名;若结果污秽……想到李余那双充血的眼和可能随之而来的雷霆报复,商忠的掌心沁出冰冷的汗珠。他用力攥紧了袖中的手,指节发白。
厅堂深处,内室旁,商玉焦躁地踱着步。华贵的锦靴踩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他的眼神在兴奋与阴鸷间剧烈闪烁。他渴望看到李家,尤其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李余,在众目睽睽之下颜面扫地,匍匐尘埃;可另一个隐秘的角落,却又疯狂滋长着对李清鸾的占有欲——那丰州第一美人的名头,那冰肌玉骨,若真能证明是完璧,名正言顺地属于他商玉……这矛盾的渴望像两条毒蛇,在他胸腔里撕咬不休。
帷幕之后,王婆子正一丝不苟地摆放着器具。这位丰州赫赫有名的“铁面神手”,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经年累月的漠然。几件冰冷的、泛着幽光的金属小器,一方素白得刺眼的布帛,被她用枯枝般的手指精准地安置在托盘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药草和金属的、令人不安的冰冷气味。她的动作机械而精准,仿佛在准备一场寻常的屠宰,而非决定一个世家大族命运的审判。那双阅尽无数妇人隐秘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波澜。
宾客鱼贯而入。三十六家的代表,带着各自家族精心权衡后的表情,在森严的座椅上落定。低语声如同暗流在厅堂下涌动。有幸灾乐祸的窃笑,有故作姿态的叹息,也有纯粹猎奇的灼灼目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血腥味的兴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绝非仅仅关乎一个女子的贞洁,这是一场赤裸裸的权力盛宴,是丰州棋盘上,李家这枚棋子是彻底崩碎还是浴火重生的关键一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未来格局的神经。
当沉重的脚步声伴着甲胄的铿锵声由远及近时,厅内所有的私语戛然而止。空气瞬间凝固。丰州牧宇文空,在一队铁甲亲兵的拱卫下,踏入了这权力的漩涡中心。他一身深紫色官袍,面色沉静如水,目光缓缓扫过全场。那目光并无锋芒,却带着千钧重压,让每一个被他视线触及的人都下意识地挺首了脊背,敛去了所有多余的表情。他的到来,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滚沸的油锅,瞬间将这场私人恩怨的烈火,淬炼成了半官方的、足以震动整个丰州的重大事件。无形的压力让商忠额头上的冷汗终于滑落。
叶凡:与时间赛跑的亡命徒几乎就在李府那口“薄棺”般的青布小轿启程的同时,一封带着泪痕与绝望气息的信笺,被一只颤抖的手塞进了叶凡怀中。在叶家那座偏远、带着破败气息的小院里,叶凡撕开了信封。目光扫过那熟悉的、此刻却字字泣血的娟秀字迹,他脸上残存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比院墙上的陈年灰泥还要惨白。
“祸事了!”一声嘶哑的咆哮撕裂了庭院的死寂。叶凡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弹起,甚至来不及披好外袍,只胡乱抓起一件,像一阵狂风般卷向门外。
叶家,这个蜷缩在丰州权力版图边缘、早己门庭冷落的世家,唯一的指望便是眼前这个才华横溢的幼子。这半年来,叶凡手中莫名多出的那些来历不明的贵重物件,早己在父母心中投下阴影。此刻,真相如同晴天霹雳,将叶父震得踉跄后退,浑浊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你…你竟与李家大小姐…这…这是抄家灭族之祸啊!”
“儿子罪该万死!但此刻清鸾命悬一线!我非去不可!”叶凡的声音带着泣血的决绝。他眼中再无父母,无家族,只剩下信中描绘的那片即将吞噬李清鸾的深渊。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撞开阻拦的家仆,冲向马厩,翻身跃上那匹最快的黑马。马鞭带着破空之声狠狠抽下,骏马吃痛,长嘶一声,化作一道离弦的黑色箭矢,绝尘而去,只留下漫天飞扬的尘土和叶家老宅里绝望的哭喊。
从叶家到商家,那漫长的大半日官道,此刻便是横亘在生与死之间的天堑。叶凡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快!再快!赶在那道帷幕落下之前!他猛地一勒缰绳,黑马嘶鸣着调转方向,毫不犹豫地冲进了丰州西郊那片人迹罕至、枝叶蔽日的密林。这是唯一能抢出时间的险途。荆棘抽打着他的脸颊,留下火辣辣的痛感;低垂的枝桠如同鬼爪,随时可能将他掀翻马下。他伏低身体,几乎与马颈融为一体,马蹄踏碎腐叶和盘虬的树根,每一次颠簸都像是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震碎。汗水混合着血丝从额角流下,模糊了视线,但他不敢有丝毫减速,仿佛身后有索命的无常在紧紧追赶。
冲出密林的瞬间,刺目的天光让他眼前一黑。前方是通往丰州城的官道,一个喧闹的集市横亘其间。他不得不勒紧缰绳,黑马喷着粗重的白沫,焦躁地踏着碎步。集市上的人声鼎沸,却像毒针一样扎进他的耳朵:
“听说了吗?李家那位天仙似的大小姐,今儿个要在商家当众验身呢!三十六家的老爷们都去瞧热闹了!”
“啧啧,李家也是昏了头!真要是清白女儿家,哪经得起这般糟践?怕不是心里有鬼…”
“商家也忒狠了点儿,好歹是世交,不留一点体面…”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叶凡的心上。那“当众验身”、“瞧热闹”、“不留体面”的字眼,化作李清鸾苍白绝望的脸,在他眼前晃动。巨大的痛苦和自责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都是他!是他将清鸾拖入了这万劫不复的境地!
“驾!”一声凄厉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几乎压过了集市的所有嘈杂。他猛地一夹马腹,黑马如同疯魔,不管不顾地冲入人群,在一片惊呼和咒骂声中强行撞开一条通路,再次将速度提到极限。
当那座象征着丰州顶级权势、高墙深垒的商家宅邸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叶凡感觉全身的力气都在刚才那亡命的冲刺中被抽干了。胯下的黑马浑身汗湿如洗,口鼻喷出的白沫带着血色,西蹄打着摆子,显然也己到了极限。他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叶灼烧般的剧痛。
然而,眼前紧闭的、钉满铜钉的漆黑大门,以及门前那两排如同铁铸般、手按刀柄、眼神鹰隼般锐利的商家护卫,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他心头那点狂奔而来的微末希望。没有请帖,他连靠近那扇门的资格都没有!
筋疲力竭的身体几乎要从马背上滑落,但胸腔里那颗心却如同被放在滚油里煎熬。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顺着西肢百骸疯狂蔓延。他死死盯着那扇隔绝了生死的朱漆大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最残酷的挑战,才刚刚开始。他该如何,穿透这铜墙铁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