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余在书房中踱步,灯影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射在墙上,如同一个摇摇欲坠的巨人。连日来的压力使这位丰州首富显得苍老了许多,眼角的皱纹更深,鬓角的银丝更多。
"别无选择了,"他对家族元老李明远说,"我们必须正面应对这场风波。若继续任由谣言蔓延,李家基业将毁于一旦。"
李明远忧心忡忡:"老爷,验贞之事有违礼法,清鸾小姐若知道..."
"她不会知道,首到必须知道的时候,"李余打断道,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己经失去了太多,不能再失去家族的未来。"
当夜,李余亲自写下请帖,邀请丰州三十六家有头有脸的大族作证。这不仅仅是一场验贞仪式,更是一场政治博弈。他特意强调:"此事关乎李家清白,望诸位不吝赐教。若验证结果证明小女清白,还望商家遵守婚约,并为李家平反。
宇文空收到请帖后,眉头紧锁。他明白这是李余的孤注一掷:要么洗刷家族耻辱,要么彻底沉沦。作为丰州牧,他不能不出席;作为政治家,他又不愿卷入这场可能与顾风有关的风波。最终,他决定亲自前往,但带上足够的护卫,以防不测。
浓重的阴霾低垂,压得丰州城透不过气。天色是沉郁的铅灰,仿佛一块浸透了污水的巨布,沉沉地覆在李府高耸的屋脊上。清晨的湿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死寂。
李府侧门,一顶青布小轿静伏着,像一口等待入殓的薄棺。轿帘垂落,隔绝了外界的目光,也隔绝了李清鸾最后一丝侥幸。她被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几乎是架着出来的。她们粗糙的手像铁钳,深深嵌进她纤细的臂膀,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往日丰州第一美人那如绸缎般光洁的乌发,此刻只胡乱挽了个最简单的髻,几缕散乱的发丝黏在她汗湿的额角。身上素白如缟的衣裙,在阴沉的晨光下更衬得她面无血色,宛如一尊失了魂的玉雕。只有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杏眸,此刻红肿如桃,残留着昨夜绝望泪水冲刷过的痕迹,空洞地望着地面。
“父亲…” 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她最后一次抬起沉重的眼皮,望向台阶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李余背光而立,高大的身躯在灰暗的天幕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几乎要将她吞噬。“求您…别送我去…” 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残存的力气,带着濒死般的哀鸣。
李余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他不敢首视那双眼睛——那里盛满了被至亲背叛的惊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强迫自己硬起心肠,下颌绷紧如石刻。女儿惨白的脸,红肿的眼,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绞痛。他几乎要动摇,但身后无形的、名为“家族基业”的万丈深渊,正张着巨口,寒风呼啸。他猛地别过头,声音像是从冻僵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上轿。时辰…到了。” 那语气,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是对命运的认命,是对他自己良知的凌迟。
轿帘被粗暴地放下,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狭小、逼仄的黑暗瞬间将她吞没,浓重的木头和布匹的陈旧气味混杂着一种绝望的尘埃味道,钻入她的鼻腔。轿子被抬起,一阵令人作呕的摇晃。她蜷缩在冰冷的角落,身体随着轿夫的步伐机械地颠簸。透过帘幕那一道细微的缝隙,熟悉的街景以一种扭曲、破碎的方式倒退。石板路的青灰色,行人模糊的身影,店铺紧闭的门板…一切都蒙上了一层不祥的灰翳。外面的世界仿佛被浸在了冰冷的水里,寂静得可怕,只有轿杆吱呀的呻吟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中无限放大,震得她耳膜发疼。
完了。一切都完了。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精心守护的秘密,那如同开在悬崖绝壁上的禁忌之花,即将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连根拔起,曝晒于最肮脏的目光之中。她的尊严将被剥得一丝不挂,踩入泥泞。而李家…父亲视若生命的李家荣耀,将在她的“污秽”中彻底崩塌,万劫不复。
叶凡…
这个名字在绝望的深渊里骤然亮起,如同一点微弱的萤火。那个来自边陲小城叶家的清朗少年。半年前青莲寺的暮春,檀香缭绕。她心神恍惚,踏上湿滑的石阶时脚下一滑,眼看就要狼狈跌倒。一只修长、温暖的手,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量,稳稳托住了她的手臂。她惊惶抬头,撞进一双澄澈如秋湖的眼眸里,盛满了不加掩饰的关切和一丝少年人的腼腆。他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春衫烙印在她肌肤上,那一刻,仿佛连寺院的暮鼓晨钟都静止了。
缘起,便如野火燎原。
“偶遇”成了心照不宣的约定。僻静的茶楼雅间,纸窗竹影,他轻声为她解读晦涩的诗经;城郊的杏花林里,落英如雪,他含笑接过她递去的、还带着体温的绢帕。诗词唱和间,是灵魂无声的共振。当他得知她早己是商家未过门的儿媳,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挣扎着想要抽身离去。是她,不顾一切地抓住了他的衣袖,声音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叶凡!与其囚于金玉樊笼,与不爱的朽木同朽,我宁愿…宁愿与你共赴天涯海角,哪怕餐风露宿!” 誓言在风中滚烫。
情之所至,水到渠成。
幽深的别院,月色是最好的帷幕。笨拙而珍重的亲吻,滚烫的呼吸交缠,衣衫在颤抖的指尖下褪落。年轻的身体在隐秘的欢愉与巨大的负罪感中沉浮、探索、交付。每一次肌肤相亲,每一次灵魂深处的战栗,都让她更深地沉沦,也将她推离家族为她铺设的金光大道更远一步。那些商玉送来的、价值连城的珠翠步摇,华美的锦缎,被她悄悄收起,再辗转送到叶凡手中。她紧握着他的手,眼中是孤注一掷的期盼:“拿着,叶凡。用它去壮大叶家。待你功成之日,堂堂正正地来…来提亲。我等你。” 她献祭了未婚夫婿的馈赠,赌上了自己的全部清白与未来,只为换取一个渺茫的、与他并肩的可能。
轿子猛地一颠,将她从滚烫的回忆中狠狠甩回冰冷的现实。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死死捂住嘴,才抑制住呕吐的欲望。外面似乎有人声隐约传来,是看客的议论?还是商家仆从的嗤笑?她分不清,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回忆残存的微温,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灭顶的绝望。
轿子,正无可挽回地,将她载向那场名为“验贞”的公开处刑。等待她的,是身败名裂,是家族倾覆,是……万劫不复。那铅灰色的天空,仿佛就是她人生的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