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像一层稀薄的灰尘，勉强涂抹在巴别塔冰冷的钢铁天际线上。
莉莉丝睁开眼，从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坐起。她一夜未眠。
这不是因为兴奋，也不是因为对即将上演的戏剧有任何期待。而是因为那个伴随着【枯萎之触】一同降临的、更为隐秘的诅咒——【永恒梦魇】。
这个诅咒不像“枯萎”那样显眼，它无形无质，只在每个夜晚降临时，将她的精神拖入一场场无法醒来的、光怪陆离的噩梦。梦里，她会一遍遍地重温在罗赛利亚王宫的那一夜，那些曾经赞美她的面孔，在枯萎的花环下，化作一张张扭曲、怨毒的嘴脸，无声地对她嘶吼。
长期的睡眠剥夺，让她那张原本精致的脸庞，此刻也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眼下淡淡的青色阴影，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憔悴几分。
这种身体上的折磨，让她变得更加烦躁，也让她更加坚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决心。她没有精力，也没有意愿，去为一个不相干的老人，再背负上一个新的、未知的诅咒。
她走到窗边，阁楼的木地板发出轻微的呻吟。她熟练地将自己藏在窗帘后的阴影里，目光投向了街对面的那家炼金工坊。
新的一天开始了。
师徒二人的互动，依旧像昨天一样“和谐”。卢卡斯殷勤地为埃德加准备好早餐，埃德加则在吃完后，拍了拍弟子的肩膀，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
莉莉丝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就像在看一场早己知晓结局的、乏味的戏剧。她坚信自己能看完这场表演而不被卷入其中。
然而，今天，一些不和谐的音符，开始在这首看似完美的田园牧歌中悄然响起。而莉莉丝，凭借她那远超常人的、经过无数魔法实验锤炼出的洞察力，捕捉到了这些稍纵即逝的杂音。
第一个不和谐音，出现在上午。
埃德加在讲解一张复杂的设计图时，遇到了一个难题。他转身走向身后的书架，去查阅一本厚重的炼金典籍。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卢卡斯——那个一首以崇拜和尊敬的目光追随着老师的年轻人——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那尊敬和崇拜，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贪婪、嫉妒和不耐烦的阴鸷。他的眼神死死地盯着老师面前那张核心设计图，就像一头饥饿的狼，在觊觎着唾手可得的猎物。
这个眼神变化只持续了不到半秒。当埃德加拿着书转过身时，卢卡斯的脸上又重新挂上了那副谦恭好学的、人畜无害的表情。
这个变化快到足以骗过世界上任何一个测谎仪，但它没能逃过莉莉丝的眼睛。
“哈，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莉莉丝在心中发出一声冷笑。
她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居高临下的。这让她更加确信了预言的真实性，也更加坚定了自己当个看客的决心。
下午，第二个不和谐音也随之而来。
他们在进行一项精密的零件组装。卢卡斯在“帮忙”整理散落在工作台上的图纸时，他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在几张关于“微缩核心”的核心设计图上，停留了更长的时间。
不仅如此，莉莉丝清楚地看到，他的右手小指指甲，轻轻地、却带着一丝力道地，在图纸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划过，留下了一道几乎与纸张纹路融为一体的、浅得不能再浅的刻痕。
那是一个标记。一个外人绝对无法察觉，但做标记的人自己却能轻易识别的记号。
“真是拙劣的演技。”莉莉丝用刻薄的吐槽来武装自己，“这种程度的表演，被骗了也是活该。这老头，识人不明，不值得同情。”
她用这种方式，将自己与那即将发生的悲剧，划清界限。她告诉自己，她只是一个冷漠的、理性的分析师，正在观察一个关于愚蠢和贪婪的样本。
傍晚时分，工坊打烊了。
“老师，我出去一趟，”卢卡斯系上围巾，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城西新开了一家材料店，听说有一批从北境运来的高纯度秘银砂，我想去看看，也许对我们的‘核心’有帮助。”
“去吧去吧，”埃德加挥了挥手，满脸慈爱，“路上小心，天黑了，早点回来。”
卢卡斯的身影消失在巷口。
工坊里只剩下埃德加一个人。他收拾好工作台，熄灭了炼金熔炉，然后，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上楼休息。
他走到工坊最里面的一个储物柜前，搬开几个沉重的工具箱，从最底层的一个暗格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个长条形的木盒。
那木盒由上好的红木制成，表面打磨得光滑油亮，显然是主人的珍爱之物。
莉莉丝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她坐在阁楼的椅子上，闭上眼，指尖在空气中轻轻一点。一个微不可察的魔法符文在她身边形成，又迅速消散。
“顺风耳”。
一个简单的一环魔法，此刻却成了她窥探秘密的最佳工具。
对面工坊里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她听到了木盒被打开时，那一声清脆的、令人愉悦的卡扣声。
然后，她听到了埃德加带着笑意的、满足的叹息。
紧接着，老人开始自言自语。那声音里，充满了只有在独处时才会流露的、毫无防备的真挚情感。
“明天……就是卢卡斯的生日了啊……”
“这孩子，一转眼，跟了我都快十年了。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长成现在这个样子……真快啊……”
“他就像我的亲儿子一样。等‘微缩核心’完成了，我就把这家工坊，连同我的全部心血，都传给他……”
“他一定会成为比我更伟大的发明家。一定会的……”
这段自言自语，像一支无形的、淬着回忆的箭，穿透了时空的距离，穿透了莉莉丝用冷漠和 icism 筑起的所有铠甲，精准地射中了她内心最柔软的那个角落。
为什么？
因为它让她想起了自己的老师，阿尔弗雷德院长。
在毕业典礼结束后的那个黄昏，在学院的空中花园里，老师也是用这样欣慰又充满期许的眼神看着她，温和地对她说：“孩子，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魔女。”
老师也是这样，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毕生的知识教给她。
老师也是这样，对她的未来充满了父亲般的期许。
这种情感的共鸣，是如此的强烈，如此的猝不及防，根本无法用任何理智去压制。
莉莉丝猛地切断了魔法。
工坊里的声音戛然而止，世界重归寂静。她静静地坐在窗边的阴影里，呼吸却有些不稳。
她再次望向窗外。
她看到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从木盒里拿出一套崭新的、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的炼金师工具。他拿出一方柔软的绒布，像一个期待着孩子夸奖的父亲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套工具，脸上的皱纹里，都盛满了温柔的笑意。
莉莉丝的表情依旧冷漠，面无表情。
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却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关我屁事。”
她又一次，在心里对自己说。
只是这一次，这句话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的空洞，如此的……没有底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