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骨汤混合着油脂与调料，像一记饱含怨念的重锤，不仅物理攻击了张不二的脑壳，更深层次地羞辱了一位“专业人士”的尊严。麻辣烫的浓烈香气霸道地覆盖了阳光花园小区的清新空气，也钻进了我的鼻尖——那是一种对僵尸而言毫无诱惑力，但冲击力极强的复杂味道。香料、油脂、蛋白质和蔬菜在滚烫汤水中烩煮后的气息，浓郁得如同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摩擦着我早己停摆的嗅觉受体。
张不二在原地表演了将近一分钟的“麻辣烫舞”：甩头、跺脚、撕扯着糊在脸上的白菜叶，以及发出高低起伏、不成调的惨嚎。昂贵的道袍彻底沦为了吸汤的抹布，颜色从灰扑扑变成了灾难现场般的红褐色和油亮黑交汇。他头顶那绺好不容易从粘腻中挣脱出来的头发，还顽强地粘着几粒染了红油的米饭粒，滑稽地翘着。
好在他皮糙肉厚，最初的剧痛过去后，他终于停止了上蹿下跳，但整个人像被抽了脊梁骨，佝偻着背，不断抽着冷气，小心翼翼地用手背去碰触被烫红的前额和脖子，嘶嘶的声音伴随着浓郁的麻辣味不断溢出。
“岂…岂有此理！”他抹了一把脸，抹下一手油汪汪的红汤，嘴唇也因为辣味和热烫而显得有些红肿，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悲愤，“偷袭！这是赤裸裸的偷袭！一点江湖道义都不讲！懂不懂尊敬前辈！” 他对着那个07号柜门愤怒控诉，可惜柜门屏幕己经恢复了用户取件码的正常显示，平静得如同刚才那场灾难性投射从未发生。
周围的围观群众发出压抑不住的窃笑声，拍照的手机闪光灯又亮了几下。抱着贵宾犬的女士低声对她的狗说：“宝宝别看，脏脏。” 狗狗配合地呜咽了一声。
我抱着那根温度逐渐降到常温、但依旧缠绕着红绳和裸铜线的“法杖”，默默调整了一下姿势，避开地上那摊汇聚的小型油汤湖泊。老板的惨状，僵尸看在眼里，却难以激起波澜。只是空气中弥漫的、混杂了强烈麻辣香气和不甘怨念的复杂“信息素”，让我僵硬的躯壳深处，某种类似接收不良信号的微弱刺麻感再次被激活，极其隐晦，如同极远处传来的次声波干扰。这次指向更明确：那片冰冷的金属柜组。
张不二的咒骂显然得不到回应。他喘着粗气，终于从最初的打击和麻辣攻击中恢复了一点思考能力。他恶狠狠地瞪着那排闪亮干净、与他狼狈模样形成地狱级反差的外卖柜，尤其是07号格口。
“邪性！忒邪性！”他咬着牙，带着满脸油污和汤底挂件，艰难地绕着这片金属堡垒走了半圈。然后，他停下脚步，小眼睛里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混杂着痛楚、烦躁和更多“困惑”的神情取代。他烦躁地抓了抓他那油腻、被汤汁浸透又粘在一起的头发，动作幅度太大，几根发丝沾着红油飘落到道袍上。
“不对劲啊小满子，”他皱着眉，似乎想对我分析，眼神却是放空的，“按理说，刚开光的新物件儿，不该这么猛啊！就算小精怪调皮，这投掷力度…准头…”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依旧滚烫红肿的额头，表情扭曲了一下，“跟特么装了自动定位追踪似的！而且，它图啥？就为了扔我一身麻辣烫？”
他一边嘀咕，一边再次在他那个仿佛连接着异次元的万能油垢腰包里掏摸。这次动作粗暴得多，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怨气。手指头沾上的油污蹭得包带更亮了。掏了半晌，他终于摸出来一个比灵管局通讯器更破旧、布满划痕、边角甚至有摔痕的廉价智能手机。
屏幕亮起，光怪陆离的裂纹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二的面积。他极其粗暴且熟练地在蛛网膜屏幕上划拉着。手指上的油污在屏幕上留下清晰的指纹印。
“啧…得看看这玩意儿肚子里装的什么药！”他皱着眉头，对着手机屏幕念叨，“系统…系统…该死的找不着入口点…哦！试试这个…”
他的手指在一个几乎被裂缝吞噬的图标上戳了一下。然后飞快地在搜索栏输入了一串意义不明的网址。手机卡顿了一下，一个极其简陋、排版拥挤的后台登陆界面跳了出来。张不二对着屏幕上模糊不清的字符，皱着被油汤凝固的眉头，努力辨认了片刻，然后输入了一串显然不应该由他掌握的账户和密码。
“成了！”他脸上露出一丝猥琐的得意，随即又被额头的刺痛和身上的油腻腻拉回了现实，龇牙咧嘴地吸着气。
手机屏幕上，简陋的后台界面开始刷新出密密麻麻的数据流。那不是普通的后台记录，更像是未经整理的数据库信息碎片和…留言？
张不二眯着有些发红的眼睛，凑近了看。屏幕上滑过的字符速度快得像劣质弹幕，但他似乎捕捉到了关键词。
“等等！用户反馈？”他像是抓住了关键线索，“对对对！有门！”
他急切地切换到另一个标签页。屏幕上弹出一个长长的、不断加载的列表，每一行都对应一个外卖订单编号，旁边赫然挂着一个刺眼醒目的…差评星级！一个、两个、三个星…满屏的红色感叹号和不满意标记！
张不二来了精神，不顾油腻屏幕和自己同样油腻的手指，快速向下滚动着这些令人窒息的用户怒火。
“孤狼（7号柜）：饭是馊的！跟泔水桶捞出来的一样！差评！！！” “小甜甜要加糖（12号柜）：点的炸鸡配可乐！可乐变成了雪碧！差评差评！差一亿个评！！！” “搬砖老王（9号柜）：少送了个鸡腿！电话给骑手还贼不耐烦！餐冷得像石头！这破店一生黑！必须差评！”
“打工人永不认输（5号柜）：饭里吃出虫！恶！心！吐！客服只会道歉！敷衍！差评到底！” “匿名用户（11号柜）：送餐超时一小时！送到后外卖柜还打不开！害我在太阳下暴晒！！什么垃圾系统！差评！” “爱吃鱼的喵（3号柜）：说了不要香菜！不要香菜！还是撒了半盒！故意的吗？！差评没商量！” “暴躁大聪明（18号柜）：骑手电话不接，短信不回！放柜里连个招呼都不打！（此处省略若干字脏话）差评！！”“匿名用户（又是7号柜）：麻辣烫少点东西就不说了，汤都洒了大半！包装这么差劲，商家想倒闭了吧！真难吃！还少！该扔！”
………
长长短短，成千上万条留言数据流般在张不二那残破的手机屏幕上刷过。粗鄙、愤怒、刻薄、委屈、绝望…负面的情绪如同实质的污浊水流，汇集在这小小的窗口。现代人对生活琐事的不如意，对服务的不满，工作的压力，对沟通不畅的怒火，乃至纯粹的情绪宣泄，在匿名的保护下，在网络空间里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具体的发泄口——对这冰冷的、承载着日常必需品的金属柜体的差评。
张不二看得嘴角抽搐，眉头越拧越紧，额头上的汗珠沿着汤凝固的轨迹滑落：“好家伙…这么多‘负能量’！这年头，给人留口吃的都这么难了？”他低声嘟囔着，手指停顿了一下，目光锁在那些频繁被点名的柜格编号上。
就在这时！
一股更强烈的、扭曲的、几乎如同实质电流般的“情绪浪潮”猛地从那片金属柜组深处爆发出来！它不再是之前那种模糊的、需要费劲感知的微麻信号，而像是不稳定的高压电，带着委屈的酸楚、无法宣泄的暴躁、被无数指责压垮的混乱感，猛烈地冲击着我的感知边界！
“呃…嗡…”我僵硬的喉咙深处，不自觉地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机器卡壳般的摩擦噪音。抱着“法杖”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冰冷的手指关节发出了微弱的、类似金属锈蚀摩擦的“咔”声。我的视野，那本就非人的、冰冷的视觉焦点中，整个外卖柜组似乎被一层极其稀薄、却又极度浓郁的、不断扭曲旋转的灰黑色雾气笼罩。那雾气中充斥着无数细小的、闪烁的、充满怨念的碎片——仿佛正是那些差评文字的投影，正痛苦地挣扎、嚎叫。
这是一种与纯粹的死亡寒气截然不同的能量，它污秽、灼热、粘稠。它让我的僵尸本能感到极其的不适，如同被推入了一个喧闹的、充满工业废气的垃圾场。委屈如同冰冷的污水渗透，暴躁如同乱窜的电火花撕扯，两种极端的情绪拧成一股毒鞭，抽打着周围的能量场，也干扰着我这具依靠特殊能量结构维持运转的“尸体”。
张不二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手机屏幕，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我和精怪之间的能量拉扯。他似乎在比对什么，手指快速滑动。
“操！”他突然猛地一捶大腿，发出“啪”的一声混合了油脂撞击和肉体沉闷响的声音。
“我明白了！全明白了！”他声音拔高，带着一种揭开世界未解之谜的激动，“小满子！看到没？看到没？！”
他根本不等我回答，就兴奋地指着手机屏幕，又指向那片安静矗立、却在我感知中“风起云涌”的外卖柜：
“被投出去的东西！全都是这些收到差评的！”他点着屏幕上那些标注着【差评】【己取件】的订单，“‘孤独的狼’！就是他！麻辣烫！被扔了！还有‘打工人永不认输’的虫饭！就在角落那个烂掉的盒子里！‘爱吃鱼的喵’那盒香菜地狱的盖浇饭！早上扔的！”
“这不是简单的精怪作祟！”张不二眼睛放光，油亮的脸颊因为激动泛起红晕，额头粘着的辣椒皮随着他激动地挥舞手臂而抖动着，“这是怨念！懂吗？怨念！无数用户差评留言里积攒下来的恶气、火气、怨气！这柜子天天存着这些玩意儿！日积月累！量变引发质变！硬生生把这套智能系统给催生出了精核！”
他手舞足蹈地在我面前比划，试图构建他的理论模型，油星差点甩到我脸上：“这些负能量聚集在这里，形成了一个精怪！它吸收了这么多差评！它也委屈！它替那些商家、骑手挨了多少骂？它愤怒！它又不敢真咬人，或者它不会！它发泄的方式就是——把这些承载了差评源头的外卖给扔出去！对！砸掉！扔掉！眼不见心不烦！替天行道！”
他的唾沫星子混合着辣油的气息喷薄而出：“所以它特别执着于扣我！因为我代表了官方！它觉得我们肯定又要给它‘泼脏水’！它提前报复！”
张不二的理论似乎很完美地解释了精怪的行为动机。一个由现代生活巨大压力、沟通障碍和负面情绪在网络空间的具象化宣泄——“差评”——所催生的新型精怪。它像是一个被父母责骂过多、最终叛逆暴躁却无处可去的别扭孩子，只能通过砸掉“惹它生气”的玩具来发泄委屈和不满。
他那“拍大腿”的动作显然牵扯到了被烫伤的皮肤，张不二龇牙咧嘴地弯下腰去揉腿。腰带上被他粗暴塞进万能包里的“法杖”充电宝，也许是感应到了附近那强烈到几乎沸腾的负能量漩涡，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不是之前那种断断续续的闪烁，而是通体发出了暗红色的、极其不稳定的光！那微弱的光芒穿透了他油污深重的道袍，在腰间的布褶里透出鬼魅般的红光！它甚至轻微地震动起来，缠绕的铜丝尖端发出极其细微的“滋啦”声响！像个被强磁场激发的简陋盖革计数器！
“……？！！” 张不二僵住了，保持着龇牙咧嘴揉腿的姿势，缓缓低头看向自己腰间那一小片诡异的红光，表情如同刚吞了一个刺猬，充满了震惊、荒谬、以及一丝“不会吧又来”的惊恐绝望。
而我，在“委屈”与“暴躁”两种混乱情绪能量的激烈撕扯干扰下，视线中那片金属柜体的模糊“雾气”变得更加狂乱、深邃，那灰黑色的漩涡中心仿佛凝聚起更大的能量风暴，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口。冰冷的“委屈”潮水试图淹没我，灼热的“暴躁”电火则试图将我的能量结构撕裂。我几乎能“听”到那些累积的差评留言在精怪核心深处发出的无声尖啸和诅咒。
精怪的情绪风暴，似乎因为老板那句“替天行道”的刺激，瞬间攀上了顶峰！它要爆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