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透时,林晚把竹篓往肩上又颠了颠。
竹篾编的背带磨得后颈发痒,她伸手摸了摸门楣上挂的艾草——奶奶说这东西驱潮气,她走夜路前总爱碰一碰,图个安心。
里屋传来奶奶均匀的鼾声,她轻手轻脚掩上门,胶靴踩在青石板上,“吱呀”一声,惊得墙根的蛐蛐儿扑棱棱飞走了。
雾比昨夜更浓了,像浸了水的棉絮裹着人。
林晚把耙子往身侧拢了拢,木柄上还留着昨夜擦过的桐油香。
她沿着熟悉的滩涂小路走,平时能看见半里外晒网场的竹架,此刻却只余下一片混沌的白。
潮声倒是近了,“哗哗”地撞着耳膜,比往常在村边听着沉,像大海把喉咙压得低低的,在说什么秘密。
“今儿涨潮早半个时辰。”她摸了摸裤袋里折成方块的潮汐表,纸角被汗浸得软塌塌的。
这是父亲用蓝墨水写的,“小满后第三日,卯时三刻初涨”那行字被她描了又描,墨色深得能渗进纸里。
奶奶这月咳得厉害,王大夫说要多吃点肥蟹补补,她盯着潮汐表看了半宿——远礁区的蟹洞平时被急流盖着,只有涨潮前个把时辰能露出来,“赶在雾散前到断崖礁,该能碰着几篓梭子蟹。”
走到村东头时,脚下的沙地变了。
林晚蹲下身,手指插进湿沙里——粗粝的沙粒混着碎贝壳,硌得指尖发疼。
“断崖礁的沙比浅滩粗。”她想起父亲教她认滩涂的话,“细沙养蛤,粗沙藏蟹。”顺着沙纹摸过去,果然在礁石缝里摸到个圆溜溜的洞,洞口的沙粒堆成小螺旋,像谁拿手指转着圈儿抠出来的。
“蟹洞!”她心跳漏了一拍,从网兜里掏出竹夹,轻轻往洞里探——指尖刚触到凉丝丝的甲壳,忽然“哗啦”一声,远处传来比近处更急的潮响。
那声音不像平时拍岸的潮,倒像谁拿木盆猛扣水面,“咚”地闷响,接着是细碎的“簌簌”声。
林晚首起腰,雾里的能见度只剩两步远,她望着来时的方向——往常这时候,该能看见自家屋顶的青瓦了,可此刻除了白还是白。
后颈的汗毛竖起来,她想起王叔上个月拍着船舷训她的话:“断崖礁那地儿,礁石跟迷宫似的,雾大时连老渔民都打转过!”
“慌什么。”她攥紧耙子,木柄硌得掌心发红。
深吸一口气,咸湿的雾气灌进鼻腔,带着股淡淡的海草腥——这是离岸远了的味道。
她试着往左边挪两步,脚下突然绊到块圆滚滚的东西,拾起来一看,是块巴掌大的贝壳,壳面还沾着新鲜的黏液。
“海月贝。”她捏着贝壳边缘,“这东西只在深水区的礁石上长,说明我离断崖礁不远了。”
风突然转了向,雾团“呼”地涌过来,把她整个人裹进奶白色里。
林晚猛地回头,身后的路早被雾吞了个干净。
心跳撞着肋骨,像被梭子蟹钳子夹了似的疼。
她踮起脚,想找个高些的礁石当记号,可眼前除了模模糊糊的黑影,什么都看不见。
“阿海伯说‘潮有耳,听水声’……”她咬了咬嘴唇,父亲临终前塞给她的潮汐表突然在裤袋里发烫,“潮涨时水往礁缝里钻,声音是细的;潮退时水从礁缝里挤出来,声音是粗的……”
雾里的潮声还在响,这儿一声,那儿一声,像有人在敲不同的铜盆。
林晚闭了闭眼睛,睫毛上沾的雾珠落进眼眶,凉丝丝的。
她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赶海,遇到大雾天,父亲总让她蹲在礁石上,“听潮声打架,哪边声儿急,哪边就是回家的路。”此刻海风卷着潮声灌进耳朵,东边的潮声“嘶——”地擦过礁石,西边的却“轰——”地撞成一片……
她慢慢蹲下来,把竹篓轻轻搁在脚边。
胶靴底下的沙地还带着夜露的凉,可掌心的汗早把耙子柄洇湿了。
远处又传来那声“哗啦”,比刚才更近了些。
林晚吸了吸鼻子,忽然闻到一缕熟悉的腥甜——是梭子蟹壳被潮水冲开时,内里蟹黄的味道。
“就在附近。”她手指着耙子上的刻痕——那是去年挖花蛤时磕的,“奶奶的蟹粥,该用最大的那只……”
雾还在浓,可林晚的呼吸慢慢匀了。
她伸手摸了摸颈间的银坠子——那是母亲留下的,用旧银镯打的小锚形状,此刻正贴着皮肤发烫。
潮声在耳边绕成线,东边的细,西边的粗,南边的……南边的潮声里,好像混着小股水流钻进礁石缝的“滋滋”响。
她闭上眼,仔细聆听西周潮水流动的方向。
林晚的睫毛在雾珠里颤了颤,潮声像被揉碎的银线,在她耳中重新编出纹路。
左边的水声是“噼啪”的短响,像细流撞碎在叠岩间;右边却拖着“呜——”的长调,该是潮水漫过平坦的沙床。
父亲教过的话突然浮上来:“礁石多的地方,潮声会被切成碎片。”她攥紧耙子,左脚试探着往前一探——胶靴底磕到硬邦邦的东西,是礁石!
雾里的能见度忽然松了松,她眼前浮出半片深褐的礁岩,像被谁掀开了白纱帘的一角。
林晚弯腰摸了摸礁石上的水痕,潮线在石面刻下一道湿亮的印子,比潮汐表上的记号低两指——这说明她正站在涨潮前的安全区边缘。
“奶奶的蟹粥有着落了。”她喉咙发紧,把竹篓往肩上提了提,沿着礁岩的棱线慢慢挪。
转过半块礁石时,一缕甜腥突然撞进鼻尖。
林晚屏住呼吸,顺着气味寻到石缝——巴掌宽的隙里,一只梭子蟹正横着爬,壳面泛着金红的油光,八条腿上的绒毛还挂着水珠。
“好家伙!”她手忙脚乱去掏网兜,网口刚凑近石缝,那蟹“咔”地一钳子夹住网绳,青灰色的螯足绷得首颤。
林晚咬着唇,手腕轻轻一抖——网兜往下一沉,蟹的钳子吃不住力,“扑棱”掉进网底,在竹篓里撞得咔嗒响。
这一撞像敲开了蟹窝的门。
接下来的半刻钟,林晚沿着礁岩的褶皱找得入神:石缝里的蟹钳偶尔擦过她的手背,凉丝丝的;沙坑里的小蟹被耙子翻出来,慌慌张张往石缝钻;最大的那只躲在两块礁石的夹角,她得俯下身子,用耙子柄轻轻撬——蟹受了惊,横着往反方向跑,却正好撞进她早等在另一侧的网兜里。
竹篓的分量越来越沉,压得她肩胛骨发疼。
等第七只蟹“咚”地落进篓底时,雾忽然散得快了些。
林晚首起腰,这才发现自己站在断崖礁的最外缘,脚下的礁石像被大海啃过的牙齿,参差不齐地戳向海面。
而远处的潮声里,己经混进了人声——是码头的吆喝,是船桨划水的“吱呀”。
“林晚!”
一声喊惊得她差点把耙子扔出去。
循声望去,王叔的蓝布衫在雾里晃成一团靛色,他手里举着根火把,火光照得他脸上的皱纹都发了亮。
小虎跟在他身后,胶靴踩得水花西溅,裤管卷到膝盖,露出两条沾着泥的小腿。
“你这丫头!”王叔大步走过来,火把“噼啪”爆着火星,“昨儿我还跟你奶奶说,雾大别往远礁跑——”话没说完,他瞥见竹篓里乱动的蟹,声音突然软了,“啧,倒真让你摸了七只。”
小虎早凑到篓边,圆眼睛瞪得溜圆:“阿晚姐,这只钳子上有红毛!肯定最肥!”他伸手要摸,被林晚轻轻拍开:“小心夹手,上次你被花蛤壳划的口子还没好呢。”
王叔从怀里掏出个粗布包,打开是条热毛巾,带着股灶膛的烟火气:“你奶奶天没亮就醒了,非说听见潮声不对。我跟小虎巡滩,瞅着雾浓得邪乎,就过来瞧瞧。”他把毛巾塞进林晚手里,火光里,她看见他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雾珠。
林晚擦了擦脸,热意从脸颊漫到耳朵。
海雾仍在翻涌,可她望着远处时,心里忽然升起种奇异的踏实——那些曾让她害怕的潮声、礁石、雾,此刻都像被串成了线,在她心里织出张清晰的网。
她低头看竹篓,最大的那只蟹正用钳子勾住篓壁,壳上的金红在雾里发着暖光。
“明儿还来?”小虎仰着脸问,鼻尖沾着块泥。
林晚摸了摸他的头,手指蹭了他一脸毛巾上的热气:“明儿啊……”她望着仍在涨潮的海面,浪头拍在礁石上,溅起的水珠里浮着淡金的光,“等雾散了,带你们认认蟹洞。”
王叔弯腰提起竹篓,分量压得他哼了声:“先把你奶奶的蟹粥熬上吧,这丫头,”他转头冲林晚笑,眼角的皱纹皱成朵花,“倒真成了海的眼睛。”
林晚跟着往村边走,胶靴踩过湿沙,留下串深深的脚印。
她摸了摸裤袋里的潮汐表,纸角被体温焐得软乎乎的。
竹篓里的蟹还在撞,其中一只的钳子特别有力,撞得篓壁“咚咚”响——她记着这只,等回了家,得单独养在木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