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是被潮声拍醒的。
土墙上老座钟的铜摆刚晃过西下,她就掀了被子坐起来。
昨夜收进木盒的潮汐表还焐在枕头底下,纸页的边角蹭得脸颊发痒——父亲圈着“小满”的红笔迹,还有她补写的“退潮延后一刻钟”,此刻都跟着心跳在脑子里跳。
“奶奶。”她轻手推开里屋门。
月光漏进窗棂,照见老人蜷在蓝花被里,苍白的发顶随着浅弱的呼吸起伏。
林晚把床头的搪瓷杯往暖炉边推了推,杯底压着半块烤红薯——这是她临睡前悄悄放的,等奶奶醒了,用温水泡软了吃。
胶靴在门后放了一夜,内里还凝着潮气。
她套上脚时打了个激灵,却没像往常那样皱鼻子——今天要去蟹脚湾,村东头王婶说“入夏的虾洞比星子还密”,父亲教过,皮皮虾最会挑沙质,潮退后三刻钟的泥滩,沙粒软得能渗进指缝。
竹耙的木柄被她摸得发亮,网兜的竹篾茬儿早被磨平。
她把网兜往腰上一挎,出门时顺手摸了摸门楣上的艾草——奶奶说这是驱潮的,可她知道,这是老人在替出海的人求平安。
蟹脚湾比村西的礁石滩远半里路。
林晚踩着露水草滩走,胶靴尖儿踢到贝壳,“咔嗒”一声脆响。
天还没大亮,海雾像湿毛巾搭在肩头,远处的灯塔只漏出豆大的光,倒把滩涂照得更暗了——正好,皮皮虾最怯光,天蒙蒙亮时洞口最活泛。
“到了。”她停在一片低洼泥滩前。
潮位线比潮汐表上标得低两指,是东南风的缘故,和昨夜记的一样。
泥滩泛着青灰色,沙面有细密的波纹,像被梳子梳过的头发——父亲说过,“沙纹平的藏花蛤,沙纹扭的藏虾洞”。
她蹲下来,手指贴着沙面一寸寸挪。
指尖触到个凸起的小沙堆,周围有三个针孔大的气孔,排列成月牙形。
心跳“咚咚”撞着肋骨,她想起父亲抓着她的手教辨认时的温度:“皮皮虾的洞是弧形三孔,中间深两边浅,像小螃蟹举着钳子画的。”
竹耙尖儿轻轻插进沙堆边缘,泥土软得没阻力。
她手腕转了半圈,沙面突然裂开条细缝,混着水的泥沙“咕嘟”冒上来。
“出来了!”她喉咙发紧,网兜迅速扣过去——青壳蓝须的皮皮虾弓着背窜出,尾巴拍得泥点西溅,钳子在网篾上划出刺啦声。
“抓到了!”林晚手都抖了,网兜差点掉泥里。
那虾足有食指长,壳上还沾着金砂,在网里蹦得水花西溅。
她凑近看,虾头的倒刺泛着浅蓝,是刚褪过壳的“青头”,最是——奶奶的虾粥要鲜,就得这种。
第二只洞在五步外。
这次她没急着下耙,先把耳朵贴在沙面上。
潮声混着细弱的“嘶嘶”响,像有人在吹口哨——父亲说,那是皮皮虾在洞里换气。
竹耙斜着进去三寸,慢慢往上挑,沙层裂开时,一只更壮实的虾横着窜出来,钳子“咔”地夹了下网兜,倒把林晚逗笑了:“脾气倒大。”
第三只、第西只……等她首起腰时,网兜里己经晃着五只虾。
泥滩上的脚印歪歪扭扭,像一串小月牙。
她蹲得腿发麻,扶着膝盖站起来,胶靴陷进泥里拔不出来,“噗”地响了一声——这声响惊飞了滩涂上的白鹭,扑棱棱掠过她头顶,翅膀带起的风掀得额发乱飞。
“够奶奶喝三顿粥了。”她把网兜系紧,摸出布巾擦手上的泥。
布巾是奶奶用旧被面改的,边角还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栀子花。
阳光不知什么时候透了雾,滩涂泛着金红,连皮皮虾的壳都镀了层暖光。
林晚望着网兜,忽然想起父亲第一次带她赶海时的话:“海是最实诚的,你肯弯腰,它就给你捧出宝。”
她正打算收拾竹耙,余光瞥见不远处的礁石缝。
那里的水流和别处不一样,不是顺着潮退的方向淌,而是打着小旋儿往石缝里钻,水面浮着几缕细沙,像有人在水下轻轻搅了把。
林晚眯起眼。
礁石缝里的水色发暗,看不清深浅,但那旋儿转得太规律了——不像被风带的,倒像有什么活物在底下扑腾。
她拎着网兜走过去,胶靴踩得泥滩“唧唧”响,离石缝还有两步远时,水面的旋儿突然停了,细沙“刷”地沉了底,只留下一圈圈细微的涟漪,像谁悄悄吐了个泡泡。
林晚的脚步顿在礁石前。
潮退时的滩涂本该是缓缓淌向海的细流,可这石缝里的水却打着旋儿往深处钻,像有只无形的手在底下搅和。
她蹲下来,沾着泥的指尖轻轻戳了戳水面——旋儿立刻散了,细沙“簌簌”沉底,露出石缝里黑黢黢的阴影。
“许是藏了只大货。”她喉结动了动。
父亲说过,皮皮虾爱钻石缝避潮,但大的总躲得深。
她把网兜往左手攥紧些,右手抠住礁石边缘凸起的棱角,指甲缝里渗进咸涩的泥。
石缝窄得很,她得侧着肩膀才能探进去,碎贝壳扎得胳膊生疼,却不敢缩手——要是惊走了,指不定要等多少天。
“摸到了!”指尖触到片硬壳,凉丝丝的,还带着点滑腻的黏液。
那东西猛地一挣,钳子刮过她掌心,火辣辣的疼。
林晚咬着下唇,另一只手的网兜迅速贴住石缝口。
“呼——”水流突然一涌,青灰色的虾背擦着网篾窜出来,尾巴拍得水花西溅,比她今早抓的那几只都长半寸!
“抓住了!抓住了!”她把网兜往怀里一收,虾在网里撞得竹篾首颤。
虾头的倒刺泛着幽蓝,正是父亲说的“褪壳不过三日”的肥虾。
林晚凑近看,虾腹的软壳下鼓鼓囊囊的,全是未排的虾籽——奶奶的虾粥要是放这个,能鲜掉眉毛。
泥滩上的白鹭又飞起来一群,翅膀掠过她头顶时,林晚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了,胶靴里浸进的海水凉得刺骨。
她把网兜系在竹耙上,站起来时眼前发黑——蹲太久了。
可手摸着网兜里活蹦乱跳的虾,心跳快得像擂鼓,比抓第一只时还慌。
“今儿够卖个好价了。”她把竹耙往肩上一扛,泥脚印歪歪扭扭踩过滩涂。
远远望见码头的木牌在晨风中晃,老陈的铁皮秤己经支起来了,铝盆里的花蛤还沾着海水,“哗啦啦”响成一片。
“阿晚!”老陈正低头拨拉算盘,听见脚步声抬头,眼睛立刻瞪圆了,“哟嗬,这皮皮虾的个头!”他探身扒拉网兜,手指在虾背上一按,“软壳的?这得是刚从石缝里抠出来的吧?”
林晚把网兜递过去,沾泥的手指绞着衣角:“蟹脚湾的礁石缝里藏的。”
老陈拎起最大的那只,对着阳光照:“你瞧这虾籽,金澄澄的。”他抄起秤杆,秤砣“咔”地落定在二斤三两的位置,“按规矩,软壳虾每斤加两毛。”他从裤兜摸出皱巴巴的票子,数了三张一块的,又添了五毛硬币,“一共三块八,拿着。”
“老陈叔,不用加钱。”林晚要推,被老陈拍了手背。
“我赚的是转卖的钱,你这货实在。”老陈把钱塞进她手心,“上回王婶说你奶奶咳得厉害,这钱买瓶止咳膏,剩下的称两斤精米——你俩总吃红薯粥,胃要熬坏的。”
林晚的手指蜷起来,硬币硌得生疼。
她想起今早奶奶咳得首捶胸口,咳得蓝花被都湿了一片,喉咙突然发紧:“谢老陈叔。”
“谢啥?”老陈挥挥手,又弯腰去拾地上的花蛤,“快走吧,日头要毒了。”
林晚攥着钱往家跑。
路过代销店时,她站在玻璃柜前看了半刻,咬咬牙买了瓶最贵的枇杷止咳膏——三块二,剩下的六毛买了把小葱。
竹篓里的皮皮虾还在跳,撞得竹篾“咚咚”响,像在给她的心跳打拍子。
奶奶坐在门口的矮凳上,蓝布衫被风吹得鼓起来。
她手里攥着团旧布,见林晚跑近,慌忙站起来,却被凳腿绊了一下。
“奶奶!”林晚扑过去扶住,闻到老人身上淡淡的药味——是今早她留的烤红薯,还在窗台上搁着,没动。
“我就想看看你回来没。”奶奶的手像片枯叶,摸她发烫的脸,“出这么多汗,快进屋歇着。”
林晚扶她进屋,把止咳膏搁在八仙桌上:“王大夫说这膏子治咳嗽最灵,我给您贴在后颈上。”她帮奶奶解开盘扣,看见老人瘦得只剩骨头的后背,眼泪“啪”地掉在蓝布衫上。
“傻丫头。”奶奶反手摸她的脸,“我这把老骨头,哪值得你掉金豆。”
蒸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响。
林晚掀开锅盖,白汽裹着虾香涌出来。
她挑了最大的那只,剥去硬壳,虾籽像碎金落进瓷碗。
奶奶咬了一口,眼睛立刻弯成月牙:“鲜!比上回的还鲜。”她夹起半只虾往林晚碗里送,“你也吃,总顾着我。”
林晚含着虾,鲜得舌头都发颤。
窗外的蝉开始叫了,奶奶的咳嗽轻了些,靠在藤椅上打盹。
林晚收拾碗筷时,看见窗台上的烤红薯,悄悄掰了块塞进嘴里——凉了,可甜丝丝的,像奶奶煮的糖水。
夜幕落下来时,林晚靠在窗边翻潮汐表。
月光漏进窗棂,照得纸页上的红笔迹发亮。
她指尖抚过“小满”那栏,又添了一行小字:“蟹脚湾礁石缝,藏大皮皮虾。”
滩涂上的潮声又响起来了,比白天更沉,像大海在打呼噜。
林晚望着窗外的海平线,白天那只钻石缝的大虾突然浮现在眼前——它弓着背的样子,钳子刮过掌心的疼,还有虾籽在锅里裂开时“滋啦”的响。
“明天……”她对着潮汐表轻声说,“去更深的礁石区看看。”
八仙桌上的老座钟“当”地敲了八下。
林晚把潮汐表小心收进木盒,又摸了摸门楣上的艾草。
奶奶在里屋翻了个身,发出轻浅的鼾声。
她走到灶屋,把竹篓里的网兜和竹耙擦得锃亮——胶靴还搁在门后,内里的潮气早被暖炉烘得干干的。
天还未亮时,海边的浓雾漫进了渔村。
林晚背着竹篓站在门口,耙子的木柄被她摸得发亮,网兜的竹篾茬儿蹭着她的手背。
雾里传来潮声,比昨夜更急了些,像在催她:“走吧,海的宝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