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这日清晨,忠勇伯府那扇平日里门可罗雀的偏门,罕见地喧闹起来。没有十里红妆的盛况,没有亲朋满座的贺喜,只有一顶半新不旧、装饰着几朵蔫头耷脑绢花的青帷小轿,孤零零地停在门口。几个穿着靖王府号衣的仆役,如同提线木偶般站着,脸上寻不出一丝办喜事的喜庆,倒像是来办一桩极不情愿的丧事。
沈府这边,更是敷衍到了极点。孙氏象征性地露了个面,说了几句“好自为之”、“莫丢了沈家脸面”之类的场面话,便躲瘟神似的避开了。沈月茹倒是来了,倚在门框上,抱着双臂,涂得鲜红的嘴唇撇着,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和快意。
“二姐姐,大喜的日子,怎么连个像样的送亲人都没有?”她声音拔得又尖又高,生怕别人听不见,“啧啧,看看这轿子,寒酸成这样,靖王府是穷得揭不开锅了,还是觉得冲喜的晦气,不配用好轿子呀?”她咯咯地笑起来,刺耳的笑声在清冷的晨风中回荡。
沈星凰穿着一身勉强算得上正红的嫁衣,料子是库房里压箱底多年的陈货,颜色暗沉,针脚粗糙,袖口甚至有一处不太显眼的磨损。脸上薄薄敷了一层脂粉,遮住了她过于苍白的肤色,却掩不住那份清冷到骨子里的疏离。她由府里一个耳聋眼花、走路都颤巍巍的老嬷嬷“搀扶”着,一步步走向那顶寒酸的青帷小轿。
对于沈月茹的挑衅,她置若罔闻。盖头之下,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顶小轿,扫过靖王府仆役麻木的脸,扫过沈月茹那张因嫉恨而扭曲的脸,最后掠过忠勇伯府那扇缓缓关闭的偏门。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漠然。
弯腰,低头,坐进轿内。
狭窄的空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轿帘落下,隔绝了外面沈月茹最后那句尖酸的“路上走稳了,别把咱们‘金贵’的王妃颠散了架”,也隔绝了那个从未给过她一丝温暖的“家”最后的身影。
轿身晃荡了一下,被粗鲁地抬起。起轿的瞬间,轿夫显然没打算给这位“冲喜王妃”什么体面,力道用得又猛又急。沈星凰的身体随着惯性猛地一晃,后背重重撞在坚硬冰冷的轿厢壁上,发出一声闷响。头顶那顶同样廉价的珠冠歪了一下,几缕发丝散落下来,拂过她冰凉的脸颊。
她抬手,不是去扶正珠冠,而是稳稳地扶住了身侧的轿壁。指尖用力,指节微微泛白,稳住了身形。撞痛的地方传来清晰的钝感,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这点颠簸,这点痛楚,与她这些年经历的风雨相比,不过是蚊蚋叮咬。
轿子晃晃悠悠地前行,轱辘压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外面是京城清晨的市声,小贩的吆喝,车马的喧嚣,孩童的嬉闹,隔着轿帘,模糊地传来。这些鲜活的、属于尘世的声响,此刻听在沈星凰耳中,却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她端坐着,脊背挺得笔首。盖头垂下的流苏随着轿子的晃动轻轻摇摆,在她眼前投下晃动的红色阴影。狭小的空间,摇晃的视野,沉滞的空气,一切都在挤压着她的感官。
她缓缓闭上眼睛,将所有的嘈杂隔绝在外。心绪沉静下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楚玄渊。
这个名字再次清晰地浮现。
关于他的信息,如同破碎的拼图,在她脑海中迅速组合、推演。
病弱不堪?缠绵病榻多年,太医院束手无策?是毒?是伤?还是…更深沉复杂的伪装?
天机阁的情报网络庞大精密,但关于这位靖王的具体病情,却始终笼罩着一层迷雾。探子传回的消息语焉不详,只言片语中透出的脉象描述,充满了矛盾和不合理之处,绝非寻常沉疴。
皇家秘辛?
他本是先皇后嫡出,身份尊贵。然先皇后早逝,当今后宫之主另有其人。这些年,这位嫡皇子在朝堂之上销声匿迹,如同隐形人。是帝王的厌弃,还是他自己韬光养晦?亦或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按在了那潭名为“病弱”的死水之中?
那场惨败…沈星凰的心猛地一揪,尖锐的痛楚瞬间刺穿冷静的外壳。父亲、叔父、兄长…一张张鲜活的面容在血色与黄沙交织的记忆碎片中闪过。那份指向不明的、可能与靖王有关的军情延误情报…是确有其事,还是幕后黑手故意抛出的烟雾?楚玄渊,在这盘以沈家满门鲜血为祭的棋局里,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是身不由己的棋子,是冷眼旁观的看客,还是…执棋之人?
疑问不断从脑海抛出。接近他,探查他,是揭开真相的唯一途径。这顶冲喜的花轿,是深渊的入口,也是她唯一能抓住的、通往谜底的绳索。
轿子猛地一颠,似乎碾过了一块不小的石头。剧烈的晃动让沈星凰的身体再次不受控制地前倾,盖头下的珠串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她下意识地伸手撑住前方,指尖触碰到轿厢内壁粗糙的木纹。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细微的、异于寻常颠簸的震动感,透过轿厢的底板和轿夫不稳的脚步,清晰地传递到她的掌心。那震动短促而有力,带着一种刻意的节奏感,像是某种信号,又像是…某种窥探。
沈星凰撑在轿壁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盖头之下,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不是紧张,而是本能的警觉。
有人盯着这顶轿子!
从出沈府那一刻起,或许更早!
是沈府里那些想看笑话的人不甘心,派来的眼线?还是…靖王府的人?是试探?是监视?亦或是…杀机的前奏?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重新坐稳。指尖却悄然滑入宽大的嫁衣袖口内侧,触碰到那枚被她提前缝在袖袋暗层里的冰冷硬物——一枚边缘被打磨得极其锋利的特制铜钱。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奇异地安抚了心头瞬间掠过的寒意。
风,似乎更冷了。轿帘的缝隙处,钻进丝丝缕缕的寒意,吹得人骨头发凉。
轿子吱呀作响,继续前行,载着盖头下心思各异的“新娘”,驶向那座笼罩在病弱与神秘双重迷雾中的靖王府,驶向一场吉凶难卜的未知。
当那顶寒酸的青帷小轿终于停下时,沈星凰感觉不到半分新嫁娘该有的期待或忐忑。轿帘被一只粗糙的手猛地掀开,一股深秋傍晚特有的、带着枯叶腐败气息的冷风灌了进来,吹得盖头边缘的流苏一阵乱晃。
“王妃,请下轿。” 一个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响起,属于一个穿着靖王府管事服色的中年男人。他侧身站在轿旁,眼神低垂,看也不看轿中人一眼,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枯燥的例行公事。
没有喜乐,没有鞭炮,没有喧闹的宾客。王府门前一片死寂,只有几盏惨白的灯笼在暮色中摇晃,映照着两扇沉重的、漆色斑驳的朱红大门。门楣上“靖王府”三个鎏金大字,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显得黯淡无光,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沉沉暮气。台阶上积着薄薄一层灰,似乎久未有人认真打扫。
沈星凰搭着那老嬷嬷同样冰冷颤抖的手,弯腰走出轿厢。动作间,盖头下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西周。
王府门前的景象印证了她的预感。空旷、冷清、萧瑟。除了那个面无表情的管事和几个同样木头人似的仆役,再无旁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药味,苦涩而沉闷,深深渗入每一块砖石,每一寸空气里,无声地宣告着此地主人的沉疴。
“王妃,这边请。”管事的声音依旧平板,转身引路,脚步踩在积灰的石阶上,发出轻微的“嚓嚓”声。
沈星凰在老嬷嬷“搀扶”下,一步步踏上石阶,走入那扇洞开的大门。门内,并非她想象中王府该有的富丽堂皇或庭院深深。触目所及,是空旷得近乎荒凉的庭院,几株枯树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在暮色中投下狰狞的影子。回廊曲折,却鲜少见到仆从身影,偶尔瞥见一两个匆匆走过的下人,也都是低眉顺眼,脚步放得极轻,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压抑。无处不在的压抑感,从西面八方席卷而来。这里不像一个王府,更像一座没有生气的巨大陵墓。
管事引着她,穿过一道又一道寂静的回廊,越往深处走,那股浓重的药味便愈发刺鼻,空气也似乎更加阴冷。最终,他们停在一处独立的院落前。院门虚掩着,门楣上的匾额字迹模糊不清,隐约可见“静心”二字。
“王爷喜静,王妃今后便住在此处。”管事推开院门,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鬼祟的小心,“王爷身子不适,今日无法行礼,王妃请自行入内安歇。”他说完,便垂手立在一旁,如同完成了最后一件差事,再无多言的意思。
自行安歇?
沈星凰心中冷笑。这靖王府的规矩,还真是“别致”。她微微颔首,示意那老嬷嬷留在院外,自己则独自一人,踏进了这处名为“静心”的院落。
院内比外面更加清冷。几间厢房门窗紧闭,只有正房透出一点昏黄的光。院中一口小小的荷塘早己干涸,露出龟裂的池底和几根枯败的荷梗。空气中浓烈的药味混合着一种陈腐的、类似灰尘堆积的气息,令人胸口发闷。
她一步步走向那亮着灯的正房。脚步踩在铺着薄尘的石板上,发出极轻微的声响,在这死寂的院落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一股混杂着浓重药味、炭火气以及一丝若有似无腐败气息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让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屋内陈设古朴,却透着一种久无人气的冷清。光线昏暗,只有床头几上一盏如豆的油灯,在跳跃着微弱的光芒。烛火将屋内巨大的阴影拉扯得如同鬼魅,在墙壁上无声地晃动。
她的目光,几乎是立刻就被那张占据了房间大半空间的紫檀木拔步床吸引了过去。
层层叠叠的深色帐幔低垂着,遮住了床上之人的大半身形,只隐约勾勒出一个极其消瘦、几乎没有什么起伏的轮廓。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无力地垂落在深色的锦被边缘。那手瘦得惊人,皮包着骨头,淡青色的血管在薄得透明的皮肤下清晰可见,如同枯枝上盘踞的藤蔓。
床边,一个穿着深色仆妇衣裳、身形微胖的妇人正背对着门口,手里端着一只药碗,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唤醒床上的人。听到开门声,妇人猛地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圆胖的脸,但此刻却绷得紧紧的,一双细长的眼睛里没有仆妇应有的恭谨,反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挑剔,甚至是一丝居高临下的鄙夷。她的目光像两把小刷子,肆无忌惮地在沈星凰身上那身半旧的嫁衣上扫来扫去,尤其在看到袖口那处磨损时,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撇。
“哟,王妃娘娘到了?”妇人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尖利,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老奴姓王,是王爷身边的管事嬷嬷。”她嘴上说着“娘娘”,语气里却听不出半分敬意,端着药碗的手也没放下,丝毫没有行礼的意思。
沈星凰静静地站在门口,盖头遮住了她的脸,也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对于王嬷嬷这明显的怠慢和下马威,她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微微侧过头,仿佛在仔细倾听这房间里的气息,又像是在透过盖头的缝隙,更清晰地“看”向那张被帐幔笼罩的拔步床。
王嬷嬷见她不答话,心中那股因被忽视而升起的恼怒更甚。她端着药碗上前一步,挡在了沈星凰和床榻之间,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明显的指使意味:“王爷刚服了药睡下,最忌吵闹!王妃娘娘既然进了门,就该懂王府的规矩!这盖头嘛,王爷既不能起身,您就自个儿摘了吧!这药碗空了,劳烦娘娘您,去外面廊下的小炉子上,给王爷把温着的下一碗药端进来!动作轻着点,别惊扰了王爷!”
她说着,竟真把手里的空药碗,朝着沈星凰的方向,近乎无礼地递了过来。那姿态,不像是对待王妃,倒像是在指使一个粗使的下等丫头。
药碗里残留的深褐色药汁晃荡着,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苦涩气味。
屋内死寂。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盖头之下,沈星凰的唇角,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缓缓勾起一个冰冷至极的弧度。那弧度极浅,却带着一种足以冻结空气的寒意。她依旧沉默着,没有伸手去接那只递到面前的、带着羞辱意味的空碗。
她的目光,穿透那层薄薄的红纱,越过王嬷嬷那张写满刁难的脸,牢牢地锁定在拔步床低垂的帐幔之后。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那层层叠叠的深色帐幔深处,似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抽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