搓衣板粗糙的木棱像一排钝刀,深深嵌进我泡得发白起皱的掌心。浑浊的肥皂水裹着油腻腻的污垢,在冰冷的木盆里打着旋儿。我又又来了,叫秋穗,荣国府浆洗房里一个不起眼的粗使丫头。寒冬腊月,这双手日复一日浸在彻骨的冰水里,早己麻木,关节处裂开一道道猩红的口子,浸了水便钻心地疼。
“手脚麻利些!前头林姑娘房里送来的帕子,仔细着点!那可是顶顶娇贵的主儿!”管浆洗的张嬷嬷抱着个铜手炉,呵斥声裹着白气喷到我后颈上,“洗坏了,仔洗你的皮!”
我赶紧从脚边一堆待洗的衣物里,小心地拈起那条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白绢帕。料子极软极细,像拢着一片薄云。指尖触到帕子中心,一点微硬的湿痕。展开来,素净的帕面上并无繁复绣样,只有角落用极淡的墨色勾勒了一茎纤细的兰草,旁边却晕开了一大片不规则的水渍,边缘洇染得比墨色还要深浓,层层叠叠,仿佛无声的泪,浸透了柔软的丝绢。
我低下头,不敢再看,只将那帕子轻轻按进刺骨的脏水里。冰凉的水瞬间刺透裂口,痛得我倒抽一口冷气。手指僵硬地揉搓着那方素绢,冰冷的触感仿佛能穿透指尖,首抵心底。这帕子上的水痕,比老太太屋里的银霜炭还要沉重。我搓着,揉着,那水痕却顽固地晕开,在皂角灰白的泡沫里,固执地保留着一片哀伤的印记。
日子在冰水与砧板的摩擦声中麻木地流过。府里的空气渐渐变得粘稠,像夏日暴雨前沉甸甸压下来的闷热云团,让人喘不过气。浆洗房收到的衣物也染上了不同的气息。
那一日,几个婆子吃力地抬进来一件沉甸甸、毛色鲜亮得刺眼的猩猩毡大氅,小心翼翼地放在唯一干净的木案上,仿佛那不是衣物,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二奶奶的,仔细着点!沾不得水汽,只能用上好的银霜炭远远烘着,一点一点拍打干净!”张嬷嬷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惶恐的郑重。她指挥着两个大丫头小心展开那大氅,自己却退开两步,远远站着。
大氅铺开,浓烈得近乎暴烈的猩红色,像凝固的血块。我蹲在角落里收拾洗好的粗布衣裳,鼻尖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的气味,混在名贵毛皮特有的膻气里——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气。很淡,却极其顽固,丝丝缕缕钻进鼻腔,粘在喉咙口,挥之不去。是血。我认得这味道,前些天厨房杀猪,那热腾腾的血溅在石板地上,被日头一晒,就是这种铁锈似的腥甜。
大丫头们拿着细软的毛刷,屏着呼吸,离得远远地轻轻拍打着那华贵的皮毛。张嬷嬷紧盯着,不时低声提醒:“轻点!再轻点!”那猩红的颜色在昏暗的浆洗房里显得格外狰狞,仿佛一头蛰伏的凶兽,皮毛下藏着未干的伤口,正无声地散发着血腥的警告。我缩回角落,把冻得通红的双手深深埋进还带着点微温的粗布里,那股铁锈气却依旧盘桓在鼻端,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府里风声鹤唳,连浆洗房也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那日黄昏,怡红院的小丫头茜雪,顶着一头一脸的雨水,像只受惊的兔子般冲了进来,怀里紧紧抱着一团湿透的、金灿灿的东西。
“秋穗姐!快!快救救它!”茜雪带着哭腔,把那团湿漉漉的金线织物塞到我手里,“宝二爷的雀金裘!淋了大雨……袭人姐姐说,只有浆洗房的炭火烘得最匀,不会伤了金线……若烘坏了,我们都要被打死!”
入手沉重冰凉,那件传说中金翠辉煌的雀金裘,此刻湿淋淋地搭在我臂弯里,绚烂的金线和翠羽失去了光彩,沉重地往下坠着水珠。我把它小心地铺展在靠近炭盆的干净席子上,炭火暖意融融,驱散着裘衣上浓重的水汽。我跪在席边,用最细软的棉布,一点一点吸干裘衣表面多余的水分,动作轻得不能再轻,生怕碰掉一根羽毛,勾断一缕金线。
炭火的暖意蒸腾着水汽,也带出了雀金裘深处一丝极淡、极清冷的幽香,像是残雪下的寒梅。我低着头,专注地按压着裘衣的领口内衬,指尖却在不经意间触到一处极细微的异样。拨开那柔软细密的金翠绒毛,借着炭盆跳动的火光,我看见几根长长的、柔软的青丝,缠绕纠结在繁复的金线缝隙里。那发丝漆黑润泽,带着一种年轻生命的柔韧,与冰冷的金线死死缠绕在一起,仿佛某种无声的、绝望的羁绊。
我捏着布巾的手指顿住了。炭盆里的火苗噼啪一声轻响,映着我骤然放大的瞳孔。这金碧辉煌的牢笼,原来连一根发丝都无法挣脱。我垂下眼,用布巾小心地盖住那处,继续沉默地按压着湿冷的裘衣,任由那几茎青丝在指尖的温度下,与金线一同慢慢被烘干,变得僵硬而脆弱。
大厦倾倒只在瞬息之间。那日的混乱如同沸油泼进了冰水,轰然炸开。往日壁垒森严的荣国府成了溃决的蚁穴。抄家的官差穿着刺眼的皂衣,绣春刀柄在日光下闪着冷硬的寒光,像一群闯入仙境的凶神。粗鲁的呵斥、器物的碎裂、女眷的哀哭、孩童的惊叫……所有声音搅成一锅滚烫的、令人窒息的粥。
我们这些最低等的丫头,像惊散的羊群,被驱赶着聚集在空旷冰冷的下人院子里,等待发卖。寒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带着初冬的凛冽。我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旧夹袄,袖子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那是前些日子,老太太心情好,赏给各房下人的小点心,一块方方正正、印着福字的玫瑰白糖糕。我当时没舍得吃,用一小块油纸仔细包了,藏在了枕头芯里。
此刻,它就在我袖中,隔着薄薄的衣料,硌着腕骨。我趁着看守的官差不注意,偷偷背过身,用冻得僵硬的手指,艰难地撕开那早己被压得变了形的油纸包。
露出来的,哪里还是当初那块香甜软糯的福字糕?它早己干硬得像块灰黄的土坷垃,边缘碎裂,印着的“福”字也模糊不清,只留下一个干瘪僵硬的轮廓。我用指甲用力掐了一下,糕体纹丝不动,只在表面留下一点白印。这曾是我在这深宅里唯一尝到过的、真正的甜头,象征着主子偶然的仁慈,是我在无数个冻得手脚麻木的寒夜里,一点微弱的光亮和盼头。
我把它掰下一小角,塞进嘴里,用尽力气去咬。干硬的糕屑像砂砾般摩擦着牙床,噎在喉咙口,带着一股陈年的、挥之不去的油齁味和玫瑰香精的腻甜,竟比黄连还要涩苦。我拼命地吞咽着,试图用唾液软化它,那粗糙的颗粒却顽固地刮擦着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咳得我弯下腰,眼泪都迸了出来。旁边同样等待发卖的丫头惊恐地看着我。我死死捂住嘴,把那呛咳和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涩疼痛一起咽了回去。
怀揣着这点干硬的、割喉咙的“甜头”,我跟着麻木的人群,被推搡着、驱赶着,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那道曾经象征着泼天富贵、如今却如同巨兽坍塌残骸的朱漆大门。
门外停着几辆破旧的青布骡车,车辕上沾满了泥泞。一个穿着油腻皮袄的人牙子,手里拿着鞭子,目光像秤砣一样在我们这些待价而沽的“货物”身上掂量着,嘴里不干不净地吆喝着。
我被粗暴地推搡着爬上了其中一辆。车厢里挤满了和我一样脸色惨白、眼神空洞的丫头。骡车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上猛地一颠,车轮碾过一块冻硬的土疙瘩,整个车厢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扶旁边冰冷的车壁,袖中那块干硬的冷糕却在这一颠簸中,猝不及防地滚落出来,掉在肮脏的车板缝隙里,瞬间沾满了泥污和草屑,碎成了几瓣。
我呆呆地看着那几块沾满泥污的碎屑,在颠簸的车厢里滚来滚去。喉间,那干涩刮擦的痛感还在,嘴里残留的,是那挥之不去的、混合着陈油与劣质花香的苦涩。这深宅大院,给过我什么呢?是冻疮溃烂的双手,是浸透泪痕的素帕,是浸着血腥的华服,是缠绕金线的青丝……最后留给我的这点“甜头”,终究成了哽在喉头、割裂血肉的砂砾。
骡车吱呀作响,在飞扬的尘土中,驶向未知的前路。我收回目光,不再看那泥污里的碎屑,只是更紧地抱住了自己冻得麻木的双臂,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车轮碾过冻土,单调而沉重地响着,仿佛在为这座轰然倒塌的琉璃塔,敲打着最后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