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学驿站的玻璃结满冰花时，老周抱来了陈伯的旧收音机。调频旋钮卡在98.7兆赫，那是三厂广播站停播前的频率。磁带仓里塞着张泛黄的歌单，《咱们工人有力量》的歌词旁注满彩票号码。
张会计踩着积雪推门进来，围巾上沾着福利院的米糊印。“王振华在教孩子打算盘。”她呵着热气暖手，无名指戴着刘美玲的银镯，“他说等攒够西十六万，就买个正经铺面。”
老吴的退休茶缸在货架上震响。电视里正播劳模表彰会，镜头扫过观众席时，陈伯的遗像被摆在第三排空座上。颁奖词提到“二十三年如一日帮扶下岗职工”，背景板印着双色球公益金标识。
年关的批发市场人潮汹涌。我攥着助学名单采购棉鞋，商贩的吆喝声中突然冒出熟悉的沙哑嗓音：“小伙子，毛豆要么？”陈伯的工装老汉蹲在摊位前，缺了门牙的嘴漏着风，指节上的烫疤蜿蜒如故。
“您…”我后退半步撞翻箩筐，冬枣滚落一地。老汉拾枣的手布满老年斑，腕间却光洁无痕——那不是陈伯。
“老陈头是我堂哥。”他掀起棉帽，耳后疤痕像条蜈蚣，“九九年那晚，他本要替我顶夜班。”旧工作证从内袋滑出，泛黄照片里是年轻时的陈伯，背后钢笔字写着：“帮建国捎两斤喜糖。”
风雪突然灌进市场大棚。老汉指着二百米外的福利彩票亭：“那年头买彩要介绍信，老陈托我换了二十张零钱，说是给孩子满月抓周用。”他浑浊的眼里泛起泪光，“那晚锅炉房爆炸，抓周的红包还揣在他兜里…”
慈云寺的晚钟惊起寒鸦。管理员抱怨骨灰盒总在半夜震动，掀开陈伯的盒盖，二十三元硬币己生绿锈。我添上新募的助学款时，发现最底下压着张婴儿脚印拓片，日期1999年5月17日。
老周在寺院墙角烧纸钱，火光中翻出半张焦糊的《育儿指南》。“当年你爸和陈伯在锅炉房守了七天。”纸灰扑上他开裂的皮鞋，“不是焊柜子，是给早产儿保温。”
母亲临终前录的语音突然在口袋响起：“…保育箱费用正好西十六万…陈大哥说用安置费垫上…”杂音中混着父亲哼唱的摇篮曲，还有焊枪熄灭的嗤响。
年夜饭的蒸汽模糊了助学驿站的玻璃。老吴端来铝饭盒，三厂食堂的酱肉味道二十年未变。张会计把饺子摆成双色球形状，突然指着电视惊叫——法制频道正在回放王振华受审画面，他腕间的看守所编号尾数赫然是214。
“挪用工程款西十六万。”老吴用筷子蘸酒写判决日期，“正好是你中奖那天。”窗外烟花炸开，2013年元旦的钟声里，老周媳妇抱着妞妞唱起童谣，调子和父亲磁带里的录音完美重合。
我摸出陈伯的旧彩票，2012057期的油墨在暖气中苏醒。背面浮现出极淡的铅笔字：“给小满买奶粉。”墨迹延伸向兑奖截止日期，那天下着二十三年来最大的雪。
初春拆除了最后一片厂区。推土机碾过光荣榜时，我抢出半张劳模合影。父亲和陈伯的工号在雨水中浮起，相加正好是214。新建的彩票公园里，孩子们在巨型走势图上跳格子，奖池数字投影在陈伯的墓碑上，随着夕阳渐次归零。
张会计在闭园前找到我，孕检单的折痕处贴着即开票。“这次是真的。”她掀开大衣，孕肚上纹着西十六道竖线，“下周去领证，王振华说要给孩子起名‘念平’。”
老周最后一次盘账时，计算器卡在239840元。他撕下账本封皮，背面是父亲工整的复利计算表：“二十三年前的西十六万，存到今天正好是这个数。”
夜风卷起未中奖的彩票，在助学明细栏上铺成星图。我按下收音机播放键，沙沙声里传出两个男人的对话：“…这期蓝球买12吧…”“不，买13，给孩子们留个念想…”
远处传来新一期双色球开奖的广播，奖池数字重新开始跳动。橱窗倒影里，214路末班车正驶过老澡堂旧址，车窗上凝结的雾气被霓虹染成淡蓝色，像极了那年暴雨中的彩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