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案报告递上来的那天,持续笼罩城市一周的阴霾仿佛终于被一只无形的手撕开。久违的阳光不再是稀薄的慰藉,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穿透力,狠狠撞碎市局刑侦支队办公室那扇积满灰尘的玻璃窗,在地面投下大片明晃晃、棱角分明的光斑。空气中那股萦绕不散、混合着汗味、咖啡渣和纸张霉变的潮湿气息,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烤得稀薄了几分,挣扎着想要消散。
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大战后的疲惫与沉寂。连续熬了不知几个大夜的队员们,此刻像被抽掉了骨头,东倒西歪地趴在堆满文件的桌子上,或是深陷在吱呀作响的转椅里,沉入短暂的、不安稳的梦乡。刘明宇蜷缩在角落的电脑椅里,身体别扭地拧着,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镜片反射着晃眼的光。他的脑袋随着呼吸一点一点,发出轻微而规律的鼾声,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扎眼。
我向后深深靠进椅背,椅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手里捏着那份还带着打印机滚轮余温的《王志刚遇害案结案报告》,纸张的触感微凉而真实。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阳光像熔化的金子,泼洒在对面摩天大楼崭新的玻璃幕墙上,折射出无数刺目、跳跃的光点,几乎让人无法首视。街道上车流如织,鸣笛声被玻璃过滤成模糊的背景噪音,行人步履匆匆,神色各异。这座城市在经历了连日雨水的冲刷后,显露出一种疲惫却依旧生机勃勃的、近乎顽固的活力。那些阳光下匆忙移动的身影里,究竟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又有多少被这耀眼的光线暂时涂抹、掩盖的阴影,在看不见的角落悄然滋长?
几天前那个冰冷刺骨的雨夜,仿佛就在眼前:工地搅拌站旁,巨大水泥柱在探照灯下泛着湿漉漉的、死亡的光泽,那只从中伸出、僵硬灰白、五指绝望蜷曲的手,如同地狱伸向人间的指爪;李娟在滂沱大雨中那撕心裂肺、却又处处透着精心算计的哭嚎,泪水与雨水在她妆容精致的脸上混成一团模糊的油彩;苏晴在解剖台无影灯下冷静到极致、不带一丝感情波动的声音,剖析着凝固在水泥里的痛苦真相;还有城西那个散发着铁锈与尘土气息的废弃物流园,在那辆李娟名下、内部弥漫着廉价香水与皮革混合气味的奥迪A4后备箱角落里,静静躺着的那个沾着几滴深褐色、早己凝固血迹的帆布工具袋——那里面,找到了与王志刚后脑致命钝器伤高度吻合的扳手……这些画面,像一组组被强行定格的、无声的黑白胶片,带着冰冷的湿气和血腥味,在我疲惫不堪的脑海里反复地、缓慢地回放、倒带、再回放。
“咔哒。”
办公室的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一条缝,几乎没有发出声响。苏晴的身影安静地走了进来。她己换下了那身标志性的白大褂,只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浅米色棉质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纤细的手腕。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略显疲惫却依旧清亮的眼睛。她手里拿着一份比桌上那份结案报告薄一些的蓝色文件夹。
“顾队。”她的声音不高,音调平稳,在这片被阳光和鼾声分割的寂静空间里,却清晰地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她将蓝色文件夹轻轻放在我堆满杂物的办公桌一角,目光短暂地扫过旁边那份还带着我体温的结案报告,然后落在我脸上。那双清澈平静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案件终结的感慨或放松,只有一如既往的专业与专注。
“尸检的最终报告出来了,所有细节都复核完毕,归档了。”她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如同在陈述明天的天气,“另外,指挥中心刚转过来一个新案子的初步资料。死者身份还未确认,信息不多,资料放你桌上了。”
她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例行公事,通知了下一项再寻常不过的待办事项。
我的目光,顺着她刚才视线停留的方向,移向桌角。那里,一份崭新的、薄薄的牛皮纸卷宗,正安静地躺在那一方刺眼的阳光里。封面上用黑色记号笔潦草写下的案发地址和“无名尸”几个字,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窗外,巨大的城市引擎在短暂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停滞后,又开始了它永不停歇的轰鸣与转动。阳光猛烈地舔舐着柏油路面,蒸腾起最后一丝雨水的痕迹。空气开始变得燥热。但总有些东西,如同渗入水泥深处的血与泪,无法被蒸发,无法被冲刷干净。它们被时间粗暴地封存,凝固在冰冷的缝隙与无人知晓的角落深处,无声地诉说着那些阳光永远无法彻底照耀到的、晦暗而沉重的故事。而桌角那份新的卷宗,就是下一个故事的冰冷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