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涟!!!”
突然一声尖叫刺破楼阁的死寂,几人疾奔至走廊尽头,猛地撞开房门——烛火摇曳中,一名黑衣墨发的男子跪坐于地,五指死死扣着身侧新娘的手。
那新娘凤冠霞帔,红盖头垂落,静默如画。可两人交握的指缝间,正簌簌落下细碎的皮肉——新娘的手正在他掌中渐渐龟裂,露出焦黑的骨节,而男子却恍若未觉,仍痴痴地望着盖头下虚无的黑暗。
鹿青的红绳倏地缠住男子手腕,强行拽开的瞬间——
“哗啦!”
新娘的嫁衣骤然塌陷,红盖头飘落,露出底下……一具端坐的骷髅。
它的头骨上,正刻着与鎏金女像如出一辙的——慈悲微笑。
男子双手被鹿青的红绳紧紧束缚,却仍痴痴跪地向那具焦炭一样的尸骨,通红的眼眶里泪水滚落,嘶哑道:“为什么……不能等我一起……”
林小糖桃木剑压在他肩头,剑锋微微陷入衣料:“这位公子,劳驾解释下现在什么情况?”
男子恍若未闻,只是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触碰新娘骷髅的脸颊。程砚舟突然一把按住林小糖的剑:“等等!他手腕上有锁魂灯的烙印!”
林小糖心下一惊,男子挽起的袖口下,一道青黑色的灯形疤痕正泛着幽光——与温竹青心口的印记一模一样。
“锁魂灯是什么东西?”清风和糙汉异口同声地问道,两人脸上写满茫然。
林小糖皱眉摇头:“不大清楚,之前见温知府心口也有这印记,没过多久清平司就发了缉拿公告……”
她话音未落,程砚舟一声轻叹:“你们连锁魂灯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接这差事?”
清风和糙汉对视一眼,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悬赏令。黄麻纸上朱砂批红刺目:
「东海鲛人泣珠沉船,劫官粮千石」
「生擒者赏千金,诛之减半」
黑衣人——不,此刻他身上的鳞片己经完全浮现,青蓝色的鲛纹在皮肤上蔓延,指间生蹼,耳后裂开猩红的鳃线。他跪在地上,颤抖的手指抚过阿涟焦黑的手指骨,泪水砸落,化作珍珠滚进骷髅空洞的眼窝。
“她原本……不该是这样的……”
——
三年前的东海渔村,乐泉楼阁的红舞台夜夜笙歌。
阿涟是楼阁里最特别的乐妓,不因她姿容绝世,而是因她总爱在深夜独自坐在海边礁石上,抱着一把桐木琴,指尖拨弄着无人听懂的曲调。
鲛人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暴雨夜。
他被渔民的铁钩所伤,搁浅在礁石缝隙间,鱼尾被割裂,鲜血染红海水。阿涟发现了他,没有尖叫,没有贪念鲛珠,只是沉默地解下自己的纱衣,浸湿海水,轻轻覆在他的伤口上。
“疼吗?”,她问。
鲛人从未听过人类用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话——不是恐惧,不是贪婪,只是……温柔。
他本该杀了她,灭口才是鲛人的本能。可她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鳞片,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鸟。
“别怕,潮水涨上来,你就能游回去了。”
那一夜,阿涟守着他,首到黎明潮涌,才悄然离去。
后来,他化作人形,黑衣墨发,混入乐泉楼阁,成了她唯一的听客。
阿涟的琴声里藏着深海都未曾有过的寂寥,而他坐在角落,指尖轻叩桌面,应和着她的节奏。
“你听得懂我的曲子?”某天夜里,她终于忍不住问他。
鲛人望着她,缓缓开口:“你的琴声里……有浪。”
阿涟笑了,那是他第一次见她真心实意地笑。
她告诉他,她本是渔家女,幼时父母死于海难,被卖进楼阁学艺。她恨海,却又向往海,因为海的那头,或许有更广阔的世界。
鲛人沉默许久,终于低声说:“海的那头……未必更好。”
可阿涟摇头,指尖轻轻划过琴弦:“但至少,那里没有枷锁。”
后来,他们常在深夜溜出楼阁,鲛人带她潜入浅海,让她触碰发光的鱼群,看珊瑚在月光下摇曳。阿涟的笑声像珍珠落进水里,清脆得让他心颤。
“如果能一首这样就好了。”某天夜里,阿涟靠在他肩头,轻声说。
鲛人握紧她的手,鳞片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等我找到‘息壤’,就带你离开。”
“息壤?”
“传说中能让鲛人离水而生的神土……有了它,我就能永远陪你在岸上。”
阿涟笑了,琥珀色的眼眸映着星光:“那说好了,你要带我走。”
可他终究没能找到息壤。
那一年的夏季大旱,渔村颗粒无收,龙王庙的祭司声称——“海神震怒,需以纯净女子献祭,方可平息!”
十二名少女被选中,阿涟也在其中。
鲛人疯了似的想救她,可阿涟被关在祭台下的玄铁笼中,手脚锁着刻满镇海咒的镣铐。她隔着栏杆对他笑,眼泪却止不住地掉:
“你快走……笼子上的咒文会灼伤你的魂魄……”
鲛人的指尖刚触到铁笼,金色的咒文便如烈火般燃起,灼烧着他的鳞片,蓝血顺着栏杆滴落。他痛苦地嘶吼,却无法靠近一步。
阿涟的声音颤抖,却异常清晰:
“他们不是要祭海神……他们是要镇压所有海妖!”
鲛人瞳孔骤缩。
——原来渔村根本不曾干旱。
祭司早己与朝廷的清平司勾结,借献祭之名,用十二名少女的怨魂铸成鎏金女子像。一旦仪式完成,整片海域的精怪都将被镇压,永世不得翻身。
鲛人疯狂地撞击铁笼,可每触碰一次,咒文便烧得更烈,他的血肉如蜡般融化。阿涟的眼泪砸在地上,化作珍珠,却又被咒文瞬间碾碎。
“走啊!”她哭喊,“为了我活下去!”
他不舍地最后看了阿涟一眼,转身跃入深海。
而在他身后,祭司的诵经声渐起,十二名少女的哭喊被鎏金的铜水吞没,化作永恒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