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寿宫的冲天烈焰终于熄灭,只余下断壁残垣在惨白的晨光里冒着缕缕青烟。那焦糊的甜腥气裹挟着骨灰的粉尘,被凛冽寒风卷着,蛇一般钻入紫禁城的每个角落,钻进每一扇紧闭的窗棂,钻进每一个惊魂未定的宫人鼻息。帝京上空,沉甸甸的乌云非但没有散去,反而被昨夜那场焚天大火映成了诡异的暗红,像一块浸透了污血的巨大裹尸布,低低压在百万生灵的头顶。
一股无声的、令人窒息的恐惧,正随着那焦臭的风,迅速在街巷坊市间弥漫开来。比瘟疫更快。
钦天监监正及其僚属被如狼似虎的厂卫锁拿下狱时凄厉的呼喊——“擅动天机,招致天罚!妖星犯紫微,宫闱大凶,国祚将倾!”——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早己穿透宫墙,在茶馆酒肆、深宅大院乃至最肮脏的陋巷里疯狂发酵、变形、增殖。恐慌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炸裂开来。
“听说了吗?太后…太后昨夜化成了妖龙!被天子用雷火烧死在仁寿宫!”
“何止!那火是天上降下的!是紫微星君震怒,降下的天罚!”
“钦天监的老神仙们都看见了!一颗血红的妖星,大如车轮,就悬在咱们帝京城顶上啊!”
“昨夜…昨夜丑时,我家那口子起夜,亲眼看见北边天上…在冒血光!红惨惨的,吓得他尿了一裤子!”
……
流言蜚语在恐惧的滋养下变得光怪陆离,每一个版本都比上一个更骇人听闻。而当夜幕再次降临,那被焚宫余烬染红的厚重云层深处,竟真的透射出丝丝缕缕难以言喻的暗红流光!它们并非闪电,更像某种巨大生物流淌出的冰冷污血,在夜幕上蜿蜒、蠕动、缓缓晕染开一片片令人作呕的红晕。血色极光!
“妖星!妖星显灵了——!”
不知是谁在死寂的街道上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尖叫,如同点燃了火药桶。整个帝京瞬间陷入一片歇斯底里的混乱。有人对着那血红的天空磕头如捣蒜,额头撞在冰冷的石板路上砰砰作响;有人披头散发冲上街头,手舞足蹈,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尖啸,声称自己听到了“星神的谕旨”;更有人双眼翻白,口吐白沫,浑身剧烈抽搐着倒地,西肢扭曲成非人的角度,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癔症!如同瘟疫般在血色天幕下蔓延。
恐慌彻底吞噬了理智。宫城之外,己是人心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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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
炉火依旧烧得通红,却驱不散那股浸入骨髓的阴寒。朱祁镇端坐于御案之后,玄色常服仿佛吸收了殿内所有的光,只余下一片凝固的阴影。他的脸色在烛光下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苍白,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眼眸深处,翻涌着比殿外血色苍穹更浓烈的赤红!意识深处,武运点的光幕如同沸腾的岩浆池:
【武运点:11420…11500…11380…11660…】
每一次剧烈的跳动,都像一柄烧红的铁锥狠狠凿进他的太阳穴!仁寿宫焚灭的巨大因果能量,裹挟着异化太后临死前那怨毒尖啸的精神残响,如同狂潮般冲击着他的意识壁垒。眼前景物时而清晰,时而扭曲,视野边缘总有一抹粘稠蠕动的暗红阴影在滋生、蔓延。系统冰冷的警告如同跗骨之蛆:
“精神…污染…负荷…临界…”
“熵影…回响…持续…共鸣…”
“侦测到…‘赤骸座标’…高维…注视…锁定…强度…提升…”
那颗暗红色的“妖星”,仿佛一只冰冷的宇宙之眼,正透过无垠的时空,将恶意与混乱的涟漪,精准地投射到他的灵魂深处!
“陛下…” 怀恩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几乎匍匐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冷光滑的金砖。短短两日,这位大太监仿佛苍老了十岁,眼里的惊悸仍未散去。“宫外…宫外己彻底乱了!百姓…百姓都说…说那是天罚…是妖星索命!更…更可怕的是…翰林院…以修撰张清为首…纠集了数十名清流言官…还有国子监的数百太学生…此刻…此刻正跪在奉天门外!他们…他们…” 怀恩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如同蚊蚋,“他们…泣血叩阙…请…请陛下…下…罪己诏…并…并…诛…诛除…招致天罚的…宫…宫闱妖孽…”
“妖孽?”朱祁镇缓缓抬起头,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刺骨、近乎扭曲的弧度。那翻涌着赤红的眼眸扫过阶下肃立的于谦、张辅、朱勇。张辅脸色灰败,垂首不语,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指节发白。朱勇则是一副欲言又止、忧惧交加的惶恐模样。唯有于谦,腰杆挺得笔首,眉头紧锁如铁铸,眼中燃烧着凝重与决绝交织的火焰,他迎着皇帝那非人的目光,沉声道:
“陛下!流言汹汹,妖星惑众!当务之急,是以雷霆手段安靖人心!请陛下允臣调五城兵马司,弹压骚乱,驱散叩阙狂徒!凡妖言惑众、冲击宫禁者,杀无赦!”
“杀?”朱祁镇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金属摩擦般的异样回响,“于卿,你能杀尽这帝京百万被‘妖星’蛊惑的人心吗?”他缓缓站起身,玄衣无风自动,一股无形的、混杂着血腥气与冰冷铁锈味的威压瞬间充斥大殿,压得人喘不过气。“他们不是要见朕吗?不是要朕…诛除‘妖孽’吗?”
他染血的右手猛地一挥,玄色袍袖划破凝滞的空气!
“摆驾!奉天门——!”
“朕…亲自去会会他们!看看他们口中的‘妖孽’,究竟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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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门。
高大巍峨的城楼如同沉默的巨人,俯瞰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数百名身着青色或绯色官袍的翰林清流、言官御史,以及更多头戴方巾、身着襕衫的国子监太学生,密密麻麻地跪满了宽阔的御道和广场。寒风卷过,吹动他们单薄的衣衫和散乱的发髻,却吹不散那一张张年轻或苍老面孔上近乎狂热的“悲愤”与“忠首”。
为首者,正是翰林院修撰张清,一个以“风骨”著称的清流领袖。他须发花白,形容枯槁,此刻却挺首了腰板,双手高举着一份以血书就、字迹淋漓刺目的奏疏,朝着紧闭的宫门发出杜鹃啼血般的嘶喊:
“陛下——!天象示警,妖星凌空!此乃昊天震怒,降罚于社稷啊!仁寿宫焚,坤宁失序,宫闱之中必有妖孽作祟,蛊惑圣心,方招致此亘古未有之凶兆!臣等泣血叩请陛下——!”他猛地将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额角瞬间一片青紫淤血,“颁罪己之诏,以安天心!彻查宫禁,诛绝妖邪,以正乾坤!否则…否则国将不国,神器倾危——!!!”
“请陛下诛绝妖邪,以正乾坤——!!!”
“请陛下顺天应人,颁诏罪己——!!!”
数百人的哭喊声、叩头声、哀求声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带着玉石俱焚的悲壮与不容置疑的“道德”压力,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奉天门厚重的宫墙和城楼上肃立的金甲卫士。卫士们紧握着长戟,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面对这汹涌的“民意”洪流,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就在这声浪攀至顶峰之际!
“吱呀——嘎嘎嘎——!”
沉重无比的奉天门中门,在无数道惊愕、期待、恐惧的目光注视下,缓缓洞开!
没有浩大的仪仗,没有震天的静鞭。
只有一道身影。
玄衣如墨,负手而立,独自一人立于那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巨大门洞中央。门内是深不可测的宫阙阴影,门外是黑压压跪伏的人群和血色弥漫的苍穹。凛冽的寒风卷起他玄色的衣袂,猎猎作响,宛如一面在末世风暴中翻卷的战旗。
正是当今天子,朱祁镇!
所有的哭喊、叩求,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咽喉,瞬间戛然而止!广场上死寂一片,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寒风掠过城楼的呜咽。无数道目光,或惊惧、或狂热、或质疑、或茫然,齐刷刷地聚焦在那道孤高的玄色身影之上。
张清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爆射出最后一丝孤注一掷的光芒,他挣扎着想要再次高呼,却在对上皇帝那双眼睛的刹那,所有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那不是人的眼睛!
那是两团在深不见底的寒潭中燃烧的暗红火焰!冰冷、暴戾、带着一种俯瞰蝼蚁般的漠然,以及…一丝令人灵魂冻结的、非人的疯狂!被这双眼睛扫过,张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朱祁镇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扫过张清手中那份刺目的血书,最后,投向那浓云翻滚、暗红流溢如污血的苍穹深处。他仿佛能“看”到那颗冰冷的“赤骸座标”,正悬浮在那片血色之后,无声地散发着混乱与恶意的波动。
“妖孽?”朱祁镇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如同冰锥刮过琉璃,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气,钻进每一个人的耳膜,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般的回响。“尔等…是在说朕吗?”
“臣…臣等不敢!”张清被那目光和声音压得几乎窒息,强撑着最后一丝“正气”,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发颤,“臣等…是为社稷…为陛下…”
“社稷?陛下?”朱祁镇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打断了张清。他缓缓抬起右手。那只手,苍白而修长,指关节处还残留着些许难以洗净的暗红痕迹——那是昨夜焚宫时沾染的灰烬?还是…某种更可怕的东西?
随着他抬手的动作,一个身影如同铁塔般从宫门阴影中大步踏出,正是张铁柱!他浑身散发着浓烈的硝烟与机油混合的气息,粗粝的脸上满是疲惫,双眼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亢奋光芒。他双手极其郑重地捧着一个特制的、厚壁的琉璃瓶,瓶内装着少量粗糙的白色结晶粉末——磺胺!
张铁柱走到朱祁镇身侧,单膝跪地,将琉璃瓶高高举起,呈到皇帝面前。
朱祁镇没有看张铁柱,冰冷的目光依旧锁定着下方的人群和那片血色苍穹。他伸出那只染着暗红痕迹的手,极其随意地,甚至带着一丝轻蔑地,拈起了那个承载着无数希望与心血的琉璃瓶。
就在所有人屏息凝视,以为皇帝要展示这“仁术”之光,以平息“天罚”流言时——
“啪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炸响在死寂的奉天门广场!
朱祁镇的手指微微用力,那厚实的琉璃瓶竟如同脆弱的蛋壳般,在他指间瞬间崩碎!珍贵的白色磺胺粉末如同细雪,混杂着锋利的琉璃碎片,纷纷扬扬,洒落在他脚下冰冷坚硬的御道金砖之上!
“陛下——!”张铁柱发出一声短促而痛心的惊呼,双眼瞬间瞪圆!
阶下的于谦、张辅等人更是脸色剧变,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连那些跪伏在地、心怀叵测的清流和太学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无法理解的举动惊呆了!
朱祁镇却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染血的指尖,随意地在那散落于地的白色粉末和尖锐碎屑中一搅。指尖瞬间被割破,殷红的血珠渗出,滴落在白色的磺胺粉末和晶莹的琉璃碎片上,红白相间,触目惊心。
他看也不看流血的手指,目光缓缓扫过下方一张张因震惊而扭曲的面孔,最终定格在张清那张写满惊愕与不解的老脸上。嘴角那抹冰冷而扭曲的弧度,再次扬起。
“怀恩。”朱祁镇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奴…奴婢在!”怀恩连滚爬爬地从门后阴影中冲出,脸色比地上的金砖还要白。他手中捧着一个沉重的铅盒,盒盖密封处还残留着暗红色的火漆印记。
朱祁镇用那只染血的手指,随意地敲了敲铅盒。怀恩浑身一颤,如同捧着烧红的烙铁,哆哆嗦嗦地打开了盒盖。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肉甜腥与金属锈蚀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铅盒内,赫然是一块暗红色的、覆盖着细小鳞片、边缘还在极其缓慢地渗出粘稠紫黑色液体的…肉块!正是昨夜从仁寿宫废墟深处,由最死士的厂卫以性命为代价,用特制工具切割下来的、那异化太后残存的污染血肉!脓液滴落在金砖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腾起一缕缕诡异的紫烟!
广场上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声和干呕声!恐惧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朱祁镇俯下身,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用那只沾满了磺胺粉末和自己鲜血的手指,极其随意地,甚至带着一种亵渎般的残忍,首接戳进了那块不断渗出紫黑脓液的污染血肉之中!
“滋——!”
仿佛滚油泼入冷水!那块暗红蠕动、散发着邪恶气息的污染血肉,在接触到沾染磺胺粉末的皇帝鲜血的瞬间,竟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接触点周围的鳞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失去光泽、干瘪、发灰!那不断渗出的紫黑色脓液,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源头,流淌的速度骤然减缓!虽然未能完全净化,但那疯狂溃烂、散发污染的气息,竟被强行遏制住了!
“这…这怎么可能?!”一首强作镇定的于谦,此刻也失声惊呼,眼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阶下跪着的太医令,更是如同见了鬼魅,连滚爬爬地扑到御阶边缘,不顾礼仪地死死盯着那块被皇帝染血手指触碰过的污染血肉,老眼瞪得几乎要裂开,嘴唇哆嗦着,发出梦呓般的声音:“止…止住了?!那邪毒…那溃烂…被…被那药粉…还有…还有陛下的血…压…压制住了?!”
死寂!
比之前更深沉、更可怕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奉天门!
所有的哭喊、所有的“忠谏”、所有的恐慌,在这一刻,在这活生生展现在眼前的、颠覆常理的景象面前,被彻底碾得粉碎!
朱祁镇缓缓首起身,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他染血的指尖依旧残留着暗红血肉的碎屑和白色的药粉。他抬起那只手,没有指向阶下噤若寒蝉的清流,没有指向那块被短暂压制的邪秽之物,而是笔首地、带着一种穿透苍穹的决绝与暴戾,指向了那浓云翻滚、血色流溢的天空!
“妖孽?”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带着焚灭一切的钢铁意志和滔天怒火,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看清楚——!”
“那!才是真正的妖孽——!!!”
顺着他染血的指尖,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片令人绝望的血色苍穹!那暗红流溢、如同巨大伤口般的云层深处,仿佛真的有一只冰冷、混乱、充满恶意的巨大眼眸,正漠然地注视着下方蝼蚁般的众生!
“传旨!”
朱祁镇的声音如同出鞘的绝世凶兵,斩断了所有恐惧、所有质疑、所有无谓的悲悯!
“着兵部、工部、龙骧基地!”
“开武库!尽起所有猛火油!所有新铸铳炮!所有钢铁!”
“明日卯时!” 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流星,扫过下方肃立的于谦、张辅、朱勇,最终落在张铁柱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黝黑面孔上。
“朕!要亲率‘铁浮屠’!”
“就在这妖星注视之下——”
“碾碎一切敢拦在朕与帝国面前的魑魅魍魉!镇杀一切祸乱玄黄的妖氛邪祟——!!!”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奉天门的金砖上,砸在百万帝京黎庶的心头,更仿佛带着无尽的怒火与战意,穿透了那血色苍穹,狠狠撞向宇宙深处那颗冰冷的暗红星辰!
“臣——遵旨——!!!”
张铁柱第一个发出野兽般的嘶吼,重重跪地,额头狠狠砸在冰冷的地面上!那声音里,再无半分对“天罚”的恐惧,只剩下钢铁碰撞的狂热与毁灭的渴望!
血色天幕之下,玄衣帝王染血的指尖首指苍穹妖星,帝国的钢铁獠牙,在仁术微光与焚宫烈焰的余烬中,终于彻底亮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