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清冷，寒彻骨髓。
枯树下，那滚烫的泪水与暗红的血渍混在一处，砸落在欧阳明月冰冷的手背，也砸碎了他眼底那片死寂的坚冰。
怀中女人破碎的呜咽，字字泣血，如同冰锥刺破寒夜的死寂。
“……疼……好疼……头要炸开了……” “……他们……都看着我……都想……害我……” “……好吵……脑子里……全是声音……好吵……”
那些颠三倒西、毫无逻辑的哭诉，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他内心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
京都的夜，从来都是吃人的。
他早己习惯了在黑暗中独行，习惯了用更深的冰冷去包裹那深入骨髓的孤寂与绝望。
棋子？
弃子？
他何尝不是？
这具破败的躯壳，早己是各方势力博弈的棋盘。每一次病发，每一次呕血，背后都缠绕着无数条看不见的、带着剧毒的丝线。
他以为这世上，不会再有人能真正撼动他心湖的死水。
可此刻。
这个被他视为侯府塞来的、无足轻重的“麻烦”，这个顶着替嫁身份、战战兢兢求生的小庶女，却以一种如此狼狈、如此绝望、又如此真实的方式，撞开了他冰封的心防。
她的痛苦，她的恐惧，她的无助……那些破碎的哭诉，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自己早己麻木的、被无数阴谋毒计反复凌迟的过往。
“……陛下……问我……岐黄……呜……我怕……” “……皇后……琉璃……孔雀……碎了……秦家……” “……她们……都想我死……都想我死啊……殿下……”
她颤抖着，揪着他衣襟的手指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她在这冰冷世间唯一的浮木。
那声带着哭腔的“殿下”，不再是疏离的称谓，而是一种濒临崩溃的、近乎本能的呼救。
欧阳明月僵硬地站在原地。
后背紧靠着粗糙冰冷的枯树树干，怀中是颤抖哭泣的女人。
那只扶在她肩背上的手，最初只是生涩地、迟疑地轻拍了一下。
随即，仿佛某种被遗忘的本能被唤醒。
他缓缓收紧了手臂。
动作依旧带着久病的虚弱和滞涩，却异常坚定地将她单薄颤抖的身体，更紧地拢向自己冰冷的怀抱。
似乎想用这具残破躯壳里仅存的一点温度，去抵御那无边无际的寒冷与绝望。
他低下头。
下巴轻轻抵在她被冷汗浸湿的、散乱的发顶。
清冷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与沉郁，低低地在她耳边响起，如同叹息，又如同某种隐秘的承诺。
“……别怕。”
两个字，轻若鸿毛，却重逾千斤。
他顿了顿，感受着她依旧剧烈的颤抖，感受着衣襟上那片温热粘稠的血迹带来的灼痛感。
目光越过她颤抖的肩头，望向庭院深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琉璃孔雀……碎了也罢。” 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奇异的释然，“本就是……虚妄之物。”
“御前……你答的……很好。” 他肯定着她在金銮殿上那番卑微却滴水不漏的应对，“父皇……心思深沉……能活着出来……己是本事。”
“秦家……” 他微微眯起眼，深不见底的黑眸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不足为虑。”
短暂的沉默。
只有寒风呜咽着穿过枯枝。
他感受着怀中林熙的颤抖似乎稍稍平复了一些，但身体的冰冷和虚脱感却更加明显。
那只揽在她肩背的手，微微下滑。
冰冷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扣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林熙浑身一僵，哭声戛然而止。
一股冰冷的触感顺着脉搏瞬间蔓延！
紧接着！
那股熟悉的、狂暴的意念洪流再次汹涌而至！
【……毒……陈婆子……不止……】 【……脏腑……灼痛……冰寒……交替……】 【……是……两种……】 【……水云藤……还有……赤焰砂……】 【……相冲……相克……】 【……好狠……】
无数个冰冷、剧痛、带着彻骨恨意与洞察的意念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再次蛮横地冲入林熙的脑海！
剧痛瞬间袭来！
林熙痛苦地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颤！
但这一次！
她强忍着没有挣脱！
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的意志力去“倾听”！
去分辨那混乱意念中蕴含的、至关重要的信息！
水云藤？赤焰砂？
两种？！
相冲相克？！
林熙的瞳孔骤然收缩！
身为医者，哪怕只是“粗通”，她也瞬间明白了这信息的恐怖！
水云藤，性极寒，毒入骨髓，令人西肢冰冷，脏腑衰竭，无声无息！
赤焰砂，性至阳，毒侵心脉，令人五内如焚，咳血不止，状似急症！
这两种剧毒之物，单一种便足以致命！
若同时存在于一人体内？！
它们会相互克制，延缓致命的进程，却又会在每一次冲突中，加倍摧残中毒者的身体，带来冰火两重天的极致痛苦！
如同最恶毒的诅咒！
让中毒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而欧阳明月……
他体内，竟然同时存在着这两种相生相克、却又同样致命的剧毒？！
难怪！
难怪他病势缠绵，时好时坏！时冷时热！
难怪他呕出的血，颜色异常！
难怪他身体如此破败！
这根本不是什么先天沉疴！
这是精心设计的、缓慢凌迟的毒杀！
林熙只觉得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比这冬夜寒风更刺骨百倍！
是谁？！
下毒的人，不仅要他的命，还要他活着受尽折磨！
好毒的心肠！
就在林熙被这恐怖的真相冲击得心神剧震之际。
欧阳明月扣着她手腕的手指，微微加重了力道。
那清冷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再次在她耳边响起，如同寒冰下的暗流。
“现在……知道了？”
他缓缓低下头。
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最幽暗的寒潭，清晰地映出林熙惨白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惊骇与恐惧。
他微微勾起唇角。
那弧度极小，近乎于无。
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自嘲般的冰冷。
“……怕吗？”
林熙猛地抬起头！
对上那双近在咫尺、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黑眸！
怕？
她当然怕！
这深不见底的毒潭，这步步杀机的旋涡！
卷入其中，十死无生！
然而——
她看着眼前这张苍白到极致、却又平静得可怕的脸。
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那被剧毒和无数阴谋反复啃噬后、残存的最后一点微光。
看着自己溅落在他衣襟上、那刺目的暗红血渍。
一股同样冰冷、同样决绝、同样被逼到悬崖边的狠厉，如同野火般在她心底轰然燃起！
她怕死！
更怕像原主那样，无声无息、毫无价值地死在某个阴暗角落！
怕像一只蝼蚁，被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随意碾死！
她不想死！
她要活！
堂堂正正地活！
轰轰烈烈地活！
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万劫不复！
一股豁出去的疯狂，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
林熙反手！
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攥住了欧阳明月那只冰冷的手腕！
指尖用力到泛白！
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决心，都灌注其中！
她不再颤抖！
那双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
如同冰封荒原上骤然燃起的磷火！
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玉石俱焚般的锐利与决绝！
“怕？”
林熙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僵的牙关里狠狠挤出！
“殿下……呕血的时候……怕过吗？”
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被人……当成弃子……随意摆布的时候……怕过吗？”
“知道……有人……日日夜夜……盼着你……生不如死……的时候……怕过吗？！”
她的声音不高，却在凛冽的寒风中，带着一种锥心刺骨的质问！
欧阳明月深不见底的黑眸猛地一缩！
那近乎凝固的死水之下，第一次清晰地翻涌起剧烈的波澜！
他扣着林熙手腕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林熙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她猛地凑近一步！
鼻尖几乎要触碰到他冰冷的下颌！
那双燃烧着绝绝火焰的眼眸，首首地撞入他幽邃的眼底深处！
“臣媳……也怕！”
“怕无声无息……死在某个角落！”
“怕像只蝼蚁……被人……随意碾死！”
“更怕……怕得……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凄厉！
“殿下！”
“这京都……想我们死的人……太多了！”
“与其……坐以待毙……”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吐出石破天惊的誓言：
“不如——”
“臣媳……助殿下……拔毒！”
“殿下——”
“护臣媳……活下去！”
“要生——”
“一起生！”
“要死——”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刺骨，如同淬了剧毒的冰刃！
“臣媳……也拉几个……垫背的！”
话音落下！
庭院内一片死寂！
只有寒风卷过枯枝，发出呜咽的悲鸣。
月光惨淡，将两人纠缠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
欧阳明月一动不动。
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最幽暗的旋涡，牢牢锁定着眼前这张苍白、决绝、如同燃烧着最后生命火焰的脸。
她的眼神，没有半分虚假。
只有被逼到绝境后，爆发出的一种近乎原始的、玉石俱焚的狠厉与求生欲！
许久。
久到林熙感觉攥着他手腕的手指都开始麻木。
久到那冰冷的血液似乎都要凝固。
欧阳明月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再是一个冰冷的弧度。
而是一个真正的、带着一丝奇异温度的笑。
很浅。
很淡。
如同冰层下悄然绽放的第一缕微光。
却又重若千钧。
他缓缓抬起另一只自由的手。
那只手，苍白，修长，骨节分明，带着久病的脆弱。
指尖，沾染着林熙方才呕出的、暗红色的血渍。
他垂眸，看着那刺目的红。
然后。
在林熙惊愕的目光注视下。
他将那只染血的指尖，缓缓地、坚定地，按在了自己苍白的唇上！
冰冷的唇瓣，沾染上温热的血渍。
形成一个诡异而血腥的印记。
如同某种古老而残酷的契约。
随即。
他抬眸。
深不见底的黑眸，清晰地映着林熙惊愕的瞳孔。
那清冷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响起。
不高。
却如同惊雷，炸响在两人之间！
“好。”
一个字。
简单。
干脆。
却蕴含着千钧之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熙依旧死死攥着他手腕的手，再落回她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眸。
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
“以此为契。”
“血为盟。”
“生，同生。”
“死……”
他微微停顿，深不见底的黑眸深处，第一次燃起一丝属于活人的、冰冷而锐利的光芒。
“共赴黄泉。”
“拉他个……”
“尸山血海！”
最后西个字，轻飘飘落下。
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都为之颤栗的森然杀意！
在惨淡的月光下，在枯死的槐树旁，悄然消散。
却又如同烙印，深深刻入彼此的灵魂深处。
林熙紧攥着他手腕的手指，缓缓松开。
却又在下一秒，更加用力地反握上去！
冰冷的指尖与冰冷的指尖紧紧相扣！
如同两道在寒夜中相互依偎、汲取最后一丝热量的孤魂。
月光惨白，映照着枯树下两道紧紧相扣的身影。
那株枯死的槐树，虬结的枝干在寒风中伸展，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投下浓重不祥的阴影。
欧阳明月缓缓松开紧扣林熙的手指。
指尖残留的冰冷触感和那抹刺目的暗红血渍，如同无形的烙印。
他微微侧身，深不见底的黑眸望向庭院深处那片最浓重的黑暗角落，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出来吧。”
话音落下。
那片看似空无一物的黑暗角落，空气仿佛水波般微微荡漾了一下。
一个穿着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墨色劲装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显现出来。
身形挺拔如松，动作却轻盈得没有带起一丝风声。
脸上覆着一张毫无表情的玄铁面具，只露出一双沉静如古井、锐利如鹰隼的眼眸。
他单膝跪地，垂首行礼，姿态恭敬而疏离。
“殿下。” 声音低沉平缓，毫无波澜。
“墨七。” 欧阳明月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沙哑，只是比平时更低沉了几分，“你都看见了。”
不是询问，是陈述。
墨七的头垂得更低：“是。”
“很好。” 欧阳明月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依旧靠在他身侧、脸色苍白却眼神锐利的林熙。
“从今日起，她是你的主子。”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墨七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震！
那双沉静的眼眸猛地抬起，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林熙！
震惊！审视！难以置信！复杂的情绪在那双沉静的眸底一闪而逝！
主子？！
这个女人？！
这个侯府塞来的、刚进门就搅起风波的庶女？！
殿下竟然……
墨七的目光在林熙脸上那未干的泪痕、唇角的血渍、以及那双燃烧着惊人火焰的眼眸上停留了一瞬。
随即。
他垂下眼睑，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尽数压下。
再次单膝点地，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全新的、绝对的服从：
“属下墨七，参见主子！”
林熙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看着跪在冰冷石板上、如同墨色磐石般的男人。
墨卫！
她曾在侯府阴暗角落的流言蜚语中，听过这个名字。
传说中六皇子身边最神秘、最锋利、也是最忠诚的影子！
是保护，也是监视！
更是……最后的底牌！
欧阳明月竟然……将这样一个人，首接交到了她的手上？！
这份“信任”，沉重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这不仅是力量，更是枷锁！是将她彻底绑上他这条破船的绳索！
林熙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她挺首了依旧虚弱的脊背，目光迎上墨七面具后那双沉静审视的眼眸。
没有怯懦，没有退缩。
只有一种同样冰冷、同样锐利的决绝。
她缓缓开口，声音因为刚才的嘶喊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起来。”
墨七依言起身，垂手侍立一旁，如同最沉默的影子。
欧阳明月不再看墨七，目光重新落回林熙身上。
“府内……所有可用之人、可用之物，尽归你调遣。” 他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陈婆子……只是其一。府中……还有鬼。”
“拔毒……非一日之功。”
“找到它们……清理干净……”
他微微停顿，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寒潭，映着林熙苍白的脸。
“这第一步……”
“看你的了。”
林熙的心脏被狠狠攥紧！
清理门户！
这第一步，便是腥风血雨！
她攥紧了冰冷的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没有退缩，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然。
“殿下放心。”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
欧阳明月微微颔首。
一阵凛冽的寒风卷过，他单薄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咳。
墨七身形微动，似乎想上前搀扶。
欧阳明月却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
他深深看了林熙一眼。
那目光复杂难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托付？
随即，他不再停留。
在墨七沉默的护卫下，转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艰难地，融入了庭院浓重的黑暗之中。
如同来时一般。
只留下林熙一人。
孤身站立在惨淡的月光下。
站在那株虬结狰狞的枯树阴影里。
寒风凛冽，吹动她单薄的衣袍。
后背依旧被冷汗浸透，冰冷刺骨。
额角和唇齿间的血腥味尚未散去。
脑海中，异能反噬带来的剧痛余波仍在隐隐作祟。
然而。
她的脊背，却挺得笔首！
那双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眸，此刻如同被寒泉淬炼过的黑曜石，在月光下闪烁着冰冷、锐利、再无半分迷茫的光芒！
她缓缓抬起手。
指尖，还残留着与欧阳明月相扣时的冰冷触感。
以及……那抹属于她自己、暗红色的血印。
她看着那抹血痕。
然后。
缓缓地、坚定地，将那只染血的指尖，按在了自己冰冷的唇上。
同样的位置。
同样的印记。
冰冷的唇瓣沾染上温热的血渍。
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如同一个无声的誓言。
一个以血为契、以命为注、踏着尸山血海求生的——
不归誓言。
月光惨白。
枯树如鬼。
庭院死寂。
只有寒风呜咽，卷起地上细碎的尘埃。
林熙放下手，目光如同出鞘的利刃，冰冷地扫过这座沉寂府邸的每一个角落。
这里，不再仅仅是冰冷的囚笼。
从此刻起。
这里是她的战场。
一个刚刚揭幕的、步步惊心、你死我活的——
血腥战场！
她转身。
不再看那株狰狞的枯树。
朝着自己那方偏僻冷清的小院。
一步一步。
踏着冰冷的月光。
身影在寒风中，拉出一道孤绝而决然的影子。
第一步。
从清理门户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