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煜的马蹄踏碎青石板时,顾九娘正用银匙搅着茶盏里的碧螺春。
茶烟袅袅升起来,模糊了她映在鎏金屏风上的影子——这是她特意让丫鬟在正厅烧的龙涎香,混着茶香,能掩去他身上经年的血锈味。
正厅外传来门环撞击声时,她指尖在案几上轻叩两下。
青竹会意,掀帘出去不过半盏茶,便见定北侯的玄色大氅扫过门槛。
萧承煜发间还沾着晨露,铠甲未卸,腰间玉牌撞在剑鞘上,叮当作响。
他目光扫过厅中红烛,最终落在主位上的顾九娘身上,眉峰微拧:"你倒算得准。"
"侯爷日行八百里,总该算准。"顾九娘端起茶盏,茶沫在盏心旋出小涡,"前儿暗卫传信说您在沧州换马,我便让厨房煨了鹿肉粥。"她抬眼时笑意清浅,"边疆风大,您胃不好。"
萧承煜未接话,解下披风甩给随侍,坐进右侧檀木椅里。
他的靴底还沾着未干的泥,在青砖上印出两个深痕:"沈知远勾结外戚,证据呢?"
顾九娘放下茶盏,起身走向妆台。
鎏金妆匣打开时,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本账册,最上面压着封蜡未拆的密信。
她捏着信笺转身,裙角扫过案几,带起半片茶叶:"这是沈氏房里管账的丫鬟招的。
上月十五,她替沈氏给定南伯府送过三箱东西——"她将账册推到萧承煜面前,"箱底夹层藏着这封信,说要'借侯府船运私盐,分利三成'。"
萧承煜的指节扣住信笺,封蜡"咔"地裂开。
他扫过两行字迹,瞳孔微缩——那确实是沈知远的笔迹,他曾替老侯爷校阅过定南伯府的军报。
再翻账册,沈氏名下庄子的田租明细、绸缎庄的月进,竟有七笔银钱首接汇去了定南伯府的钱庄。
"你何时发现的?"他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铁。
"前儿抓了个偷密信的丫鬟。"顾九娘重新坐回主位,指尖着腕上的翡翠镯——原主最爱的陪嫁,"那丫鬟是沈氏身边王妈妈的侄女。
我审了半宿,她哭着说王妈妈收了定南伯府二十两银子,要探我是否查到沈氏私通。"
萧承煜捏着信笺的手紧了紧,信纸边缘被扯出褶皱。
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映得那双眼像淬了冰:"你处置了王妈妈?"
"打发去庄子了。"顾九娘歪头看他,"我原想打死的,可老夫人从前说王妈妈伺候她二十年,我便留了她条命。"她忽然笑出声,"侯爷该谢我,若真打死了,您今日怕是要怪我擅刑。"
萧承煜没接话,低头又翻了两页账册。
窗外有穿堂风卷进来,吹得烛芯噼啪作响。
他的影子在墙上晃了晃,像座要倒的山:"你为何不先问我,就敢处置沈氏的人?"
顾九娘望着他紧抿的唇,忽然想起原书里他休妻时说的话——"你目无尊长,擅权妄为"。
她指尖敲了敲案几,茶盏里的水纹一圈圈荡开:"因为我知道......"
她尾音未落,萧承煜突然抬眼。
他的目光像把淬毒的刀,可顾九娘却在那刀光里看见了一丝松动——从前他看她,眼里只有嫌恶,如今却多了丝探究。
"知道什么?"他追问。
顾九娘指尖抚过案上未凉的鹿肉粥,热气透过青瓷盏烫得她指尖发红。
她抬眼时,鬓边赤金步摇在烛火下晃出碎光:"侯爷若真想休妻,何必等我处置完沈氏的人?"她笑意更深,"您急着回府,不就是想看看,这侯府离了我,是不是真要塌?"
萧承煜的喉结动了动。
他望着她眼里跳动的烛火,忽然意识到这个从前只会撒泼的顾九娘,此刻像只张网的蜘蛛,将侯府的脉络都缠在她指尖。
他将信笺重新封好,推回案几:"明日我去查定南伯府的钱庄。"
"我让人备了马车。"顾九娘端起茶盏,"顺道去看看老夫人?
她昨儿还念叨,说您半年没去给她敬茶了。"
萧承煜起身时,铠甲发出轻响。
他走到门口又顿住,侧头看她:"你变了。"
"我没变。"顾九娘望着他的背影,指尖捏紧了袖中那枚褪色的同心锁——原主藏了十年的东西,此刻在掌心里硌出红印,"我只是......更明白,这侯府里,谁才是我的依靠。"
萧承煜的脚步顿了顿,掀帘出去时带起一阵风,将案上的账册吹得哗哗响。
顾九娘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眼底笑意渐深。
她知道,从今天起,萧承煜看她的目光再不会只有嫌恶——他会开始琢磨,这个善妒刻薄的主母,究竟还藏着多少他不知道的手段。
青竹端着鹿肉粥进来时,见她正将同心锁重新锁进妆匣。
烛火映着她的侧脸,那抹笑意像沾了蜜的刀:"去把沈氏叫来。"她指尖敲了敲案上的账册,"就说侯爷要问她,定南伯府的银子,花得可还舒坦。"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三更了。
顾九娘望着妆匣上的锁扣,忽然低笑出声。
这笑声混着龙涎香飘出去,落在正厅外的青石板上,像颗埋下的种子——等它发了芽,萧承煜便会知道,他从前想休的,从来不是什么善妒毒妇,而是个能替他守住侯府半壁江山的主母。
沈氏被押进来时,发簪歪在鬓边,素色褙子上沾着草屑——是青竹特意让粗使婆子从柴房拖来的。
她跌跪在青砖上,抬头看见主位上的顾九娘,喉头滚出半声尖叫:"主母饶命!
奴婢...奴婢什么都没做!"
顾九娘支着下巴看她,指尖敲了敲案上摊开的账册:"没做?
上月十五亥时,你让王妈妈的侄女给定南伯府送了三箱东西,箱底夹层的信笺上写着'借侯府船运私盐,分利三成',这也是没做?"她忽然倾身向前,金护甲刮过沈氏的脸,"还是说,你想让侯爷亲自问?"
沈氏猛地转头看向萧承煜。
他正倚着廊柱,玄色大氅半垂,目光像淬了冰的刀。
她膝盖一软,"扑通"磕在地上:"侯爷明鉴!
是定南伯夫人说...说只要帮着运两回私盐,就给我娘家在苏州置三进宅院!
奴婢、奴婢一时鬼迷心窍..."
"好个一时鬼迷心窍。"顾九娘笑出声,"那你上月初一往老夫人房里送的桂花糕里掺巴豆,也是鬼迷心窍?"她从袖中抖出个油纸包,"这是厨房小丫头亲眼见你塞给厨娘的,说是老夫人爱吃甜,要多放糖霜——巴豆粉掺在糖霜里,够毒的。"
沈氏的脸瞬间煞白。
她望着那包褐色粉末,突然扑过去抓住顾九娘的裙角:"主母!
是老夫人身边的崔妈妈让我做的!
她说老夫人嫌您掌家太狠,要给您立立规矩...奴婢不敢不从啊!"
正厅外忽然传来铜铃轻响。
顾九娘抬眼,见老夫人的贴身丫鬟春桃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个掐丝珐琅盒:"九奶奶,老夫人听说侯爷回来了,着奴婢请侯爷去松鹤堂用早膳。"她眼尾扫过地上的沈氏,声音微顿,"这...是出什么事了?"
"春桃。"顾九娘抚了抚鬓边步摇,"劳你回老太太话,就说沈姨娘有要紧事要跟侯爷、老太太当面说。"她朝青竹使了个眼色,"把沈姨娘押去正堂,我和侯爷随后就到。"
春桃的指尖在珐琅盒上掐出白印。
她福了福身,转身时裙角带翻了案上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溅在沈氏手背上,换来一声尖叫。
顾九娘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半分冷笑——老夫人这是急了。
正堂的檀香比正厅更浓。
顾九娘迈进门槛时,正见老夫人扶着崔妈妈的手坐在主位,鬓边的珍珠簪子晃得人眼晕。
她身后站着两个粗使婆子,正捏着沈氏的胳膊往地上按。
沈氏见了老夫人,像见了救星,哭嚎着扑过去:"老太太!
是崔妈妈让奴婢往您茶里掺巴豆的,她说...她说这样您就能名正言顺收回内宅钥匙!"
"住嘴!"崔妈妈的脸涨得通红,"你这贱蹄子血口喷人!"
老夫人的手指扣住椅背,指节泛白。
她盯着沈氏哭花的脸,又看向顾九娘手里的账册,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承煜,这...这定是误会。
沈氏跟了我十年,最是本分..."
"本分?"萧承煜的声音像冰锥扎进暖阁,"她房里的账册记着给定南伯府汇了三千两,这是本分?"他解下腰间玉牌拍在案上,"儿臣前日收到密报,定南伯私扣军粮,如今又勾结内宅私运私盐——老太太可知,这是通敌之罪?"
老夫人的珍珠簪子"当啷"掉在地上。
她望着萧承煜冷硬的下颌线,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老侯爷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承煜像我,最恨被人当刀使"。
她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从轻发落"西个字。
沈氏见老夫人不说话,瘫在地上首抽噎。
顾九娘弯腰拾起那枚珍珠簪,轻轻放在老夫人手边:"老太太,您从前总说我出身商户,不懂侯府规矩。
今日才知道,有些规矩,不是出身能教的。"她转身看向萧承煜,"侯爷,沈氏的事,您看如何处置?"
萧承煜的目光扫过老夫人煞白的脸,又落在顾九娘泛红的耳垂上——那是方才拍案时震的。
他忽然想起昨夜她在正厅说的"这侯府离了我,是不是真要塌",喉结动了动:"沈知远交大理寺,沈氏...发卖去西北。"他顿了顿,"崔妈妈知情不报,杖责三十,逐去庄子。"
老夫人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望着顾九娘唇角那抹淡笑,突然明白这不是什么"误会"——从王妈妈的侄女被审,到沈氏的账册被翻出,这环环相扣的局,分明是有人算准了她会护短,算准了承煜最恨内宅牵扯外务。
"老太太可要喝口参汤?"顾九娘的声音突然软下来,"我让厨房煨了您最爱的五宝汤,这就叫人端来。"她转头对青竹使眼色,"再去查查柳姨娘,昨儿她房里的小丫鬟说她去报国寺上香,可寺里的知客僧说没见着——莫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萧承煜的眉峰微挑。
老夫人捏着珍珠簪的手一抖,那枚珍珠骨碌碌滚到顾九娘脚边。
她垂眸看着地上的珍珠,眼底闪过一丝暗芒——柳氏?
原书里沈氏的表姐,最会装贤良的那个。
她早该想到,沈氏出事,柳氏怎会不跑?
"青竹,"她轻声道,"带两个可靠的婆子去柳姨娘院子里查查,看有没有没带走的东西。"
青竹应了声退下。
顾九娘抬眼时,正撞进萧承煜探究的目光。
她忽然笑了,像只偷到腥的猫:"侯爷,您说这侯府,是不是该换个管账的?"
萧承煜望着她眼里跳动的光,突然觉得这宅院的天,好像真的变了。
他弯腰拾起地上的珍珠,放在老夫人掌心,声音却对着顾九娘:"明日起,内宅钥匙由你收着。"
老夫人的手猛地一颤。
顾九娘的指尖轻轻抚过腰间的钥匙串——原主从前总嫌它沉,如今却觉得,这分量,真踏实。
窗外飘起细雪。
青竹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个檀木匣:"奶奶,柳姨娘房里搜出这个,压在床板底下。"
顾九娘打开匣子,里面躺着半块虎符,锈迹斑斑,却与萧承煜腰间的定北侯虎符纹路相似。
她抬眼时,正见萧承煜的瞳孔骤缩。
雪越下越大,落在青瓦上,发出细碎的响。
顾九娘望着匣中虎符,忽然想起原书里从未提过柳氏的来历。
她捏紧匣盖,唇角的笑意渐渐冷了——这局,才刚开了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