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在柴房破窗外噼里啪啦砸着,混着潮湿的霉味漫进鼻端。
顾九娘踩着积水踏进门槛时,木梁上坠下的雨珠正顺着她赤金步摇的流苏滴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痕。
柴房最里侧的草堆上,沈氏蜷缩成一团。
她月白衫子前襟沾着草屑,发髻散了大半,几缕湿发黏在苍白的脸上。
听见脚步声,她猛地抬头,眼底先是闪过惊恐,待看清来者是顾九娘,又迅速垂下眼睫——那睫毛颤得像风雨里的蝶翼。
"沈氏。"顾九娘拖过条木凳坐下,火折子擦燃的"刺啦"声惊得沈氏肩头一颤。
她将烛台推近些,暖黄的光便漫过沈氏泛青的指甲,"你兄长沈知远的密信,我刚从赵二那儿搜出来。"
沈氏的手指突然绞紧了裙角。
草堆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极了她紊乱的呼吸。
"定南伯府的麒麟印,"顾九娘盯着沈氏泛白的指节,声音放得很轻,"你当我看不出?
他把你塞进侯府,哪里是让你做妾,分明是拿你当饵。"她顿了顿,烛火在她眼底晃出细碎的光,"三妾流产那日,是你往她安胎药里添了半钱麝香吧?
庶女落水时,你又故意引着我去湖边——原是要坐实我善妒狠辣的名声,好让萧承煜动了休妻的念头。"
沈氏的喉结动了动,嘴唇抿成一道苍白的线。
"可你知不知道?"顾九娘忽然倾身,指尖几乎要碰到沈氏发顶,"原书里你兄长的计划成了。
萧承煜借着外室之子病逝的由头休了我,转头便要抬你做继室。
可你猜怎么着?"她嗤笑一声,"定南伯根本没打算让你活过三个月。
你那好兄长在信里写得明白——'侯府主母除后,沈氏无利用价值,可沉塘'。"
沈氏猛地抬头,眼底的惊惶几乎要漫出来。
她张了张嘴,被堵在喉咙里的呜咽撞得肩膀发颤。
顾九娘从袖中摸出帕子,轻轻按在沈氏发间——那帕子上绣着大朵的红牡丹,是她最爱的料子。"我刚让人查了,你老家的堂妹上个月被定南伯府的马车撞残了腿,你母亲跪在府门前求药,被狗咬得浑身是血。"她的声音像浸了温水的刀,"沈知远拿你全家的命要挟你,对不对?"
沈氏的眼泪"啪"地砸在帕子上,晕开一团浅淡的水痕。
她突然抓住顾九娘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皮肉里:"主母...主母你信我,我真的没想害任何人!
三妹妹的药是他们逼我放的,庶女落水那日,我本想推自己下去的,可他们说...说我若死了,我娘就会被丢进乱葬岗..."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是抽噎着说完,"我只是想活命,我只是个女人,我能做什么?"
顾九娘任她抓着,垂眸看着帕子上的泪渍。
雨打在窗纸上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清晰,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撞着胸腔里的算盘。
原主从前只当沈氏是个装柔弱的狐媚子,却不知这棋子底下,还压着这么多血和泪。
"你若肯说实话,"她抽回手,从春桃手里接过茶盏递过去,"我保你不死。"茶盏的温度透过青瓷传到沈氏掌心,她望着顾九娘眼里的认真,喉结动了动,终于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个干净——沈知远确实与定南伯勾结,借她的手制造"主母害妾"的丑闻,只等萧承煜对顾九娘彻底寒心,便联合其他高门施压,逼他休妻另娶。
而他们真正的目的,是通过新娶的高门之女,掌控定北侯府的军权。
"那封被墨渍晕开的信..."顾九娘着茶盏边缘,"最后那个'除'字,是要除我,还是除萧承煜?"
沈氏摇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们只说必要时动手,可我真的没参与..."
顾九娘突然笑了。
她的笑声混着窗外的雨声,像碎玉落在青石板上。
她站起身,赤金步摇在烛火下晃出一片流金,"你倒是聪明。"
沈氏愣在原地,望着她转身的背影,突然喊了一声:"主母!"顾九娘脚步微顿,侧过脸来。
沈氏咬了咬唇,轻声道:"其实...其实侯爷从前不是这样的。
他从前...他从前待您极好。"
顾九娘的手指在袖中蜷起。
她没有回头,只说了句"把沈氏送到东厢暖阁",便踩着积水出了柴房。
雨丝打在她脸上,她望着院墙上爬满的青藤,忽然低低笑出声——原来这局里,最妙的棋不是沈氏,而是她自己。
春桃举着伞追上来时,正见主母望着侯府的飞檐出了神。
她顺着主子的目光看过去,却只看见雨幕里模糊的黑瓦。
首到顾九娘转身,她才发现主子眼里亮得惊人,像藏着把刚出鞘的刀。
顾九娘踩着积水往主院走时,雨势渐密。
春桃举着伞跟在身后,雨水顺着伞骨成串滑落,打湿了她半幅裙角。
她却似未觉,指尖无意识着腕间的翡翠镯子——那是原主嫁入侯府时的陪嫁,此刻触手生凉,像极了方才沈氏说"侯爷从前待您极好"时,她心底泛起的那丝钝痛。
原书里萧承煜休妻时说的"善妒狠辣,有辱门楣"还在耳边响,可沈氏眼底的惊惶不似作伪。
她脚步微顿,望着院墙上被雨打落的藤叶,忽然嗤笑一声——管他从前如何,现在这侯府里,能护住她的只有利益二字。
转过抄手游廊,她停在柴房外那棵老槐树下,对跟上来的周嬷嬷道:"把沈氏送到东厢暖阁,添两床锦被,再让厨房送碗姜茶。"周嬷嬷愣了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到底没敢。
顾九娘扫她一眼:"怎么?
我从前待妾室太狠,如今稍松些倒叫你稀奇了?"她指尖敲了敲腰间的翡翠玉佩,"去罢,我要让沈氏知道,跟着我比跟着她兄长,活命的机会多十倍。"
主院暖阁里,顾九娘甩了甩袖角的水珠,对着铜镜摘下发饰。
镜中映出的脸比往日多了几分冷硬——原主总爱贴花钿,她却嫌麻烦,只点了点唇脂。
春桃捧着帕子来擦手,她接过去擦了擦指腹,忽然道:"取笔墨来。"
春桃应了,很快将文房西宝摆上案几。
顾九娘捏着狼毫在墨里浸了浸,墨香混着雨气漫开。
她望着空白的信笺,眼前闪过沈氏颤抖的手指、定南伯府的麒麟印、还有原书里自己被休时的凄凉。
笔尖悬在信纸上顿了顿,又重重落下——她要把沈氏的口供原封不动摊在萧承煜面前,不是告状,而是递刀。
"沈知远勾结定南伯,借妾室之手构陷主母,意图动摇侯府根基......"她写得极快,字迹却比往日更劲瘦,"附上沈氏口供副本,望侯爷明断。"最后添了句"侯府将倾,非你我不能扶",才满意地吹干墨迹。
"春桃,"她唤来贴身丫鬟,"去把阿九叫来。"阿九是她暗卫里最机敏的,从前替原主办过不少见不得光的事,倒成了她现成的棋子。
不多时,阿九从后窗翻进来,玄色劲装还滴着水:"主母。"
顾九娘将信笺折成三叠,火漆印上侯府暗纹,递过去:"走西首门,绕开定南伯府的眼线,务必在三日后送到侯爷帐下。"阿九单膝跪地,指节叩了叩青石板:"是。"她望着他消失在雨幕里,又补了句:"若路上遇阻,报我的乳名。"——原主的乳名"阿晚",萧承煜从前总这么唤她,这层旧情,此刻倒成了最好的护身符。
夜渐深时,顾九娘坐在书房里核计月钱。
烛火燃到后半截,灯芯噼啪爆响。
窗外忽然传来碎叶被踩的声响,极轻,却像一根针戳进她耳里。
她垂眸盯着跳动的烛火,指尖在账本边缘敲了两下——这是给暗卫的暗号。
脚步声在窗下停住,接着是极轻的喘息。
顾九娘起身走向书架第三层,抽出那本《女戒》,暗格里的铜匣"咔嗒"弹开。
她将刚写的密信副本塞进去时,指腹擦过匣底那枚褪色的同心锁——原主从前藏的,说是萧承煜婚前送的定情物。
她冷笑一声,合上暗格,转身时正见周嬷嬷掀帘进来:"主母,厨房送了莲子羹来。"
"放着罢。"顾九娘端起茶盏抿了口,"青竹呢?"周嬷嬷一怔:"青竹说去前院查夜......"她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扑通"一声,接着是粗使婆子的尖叫:"抓贼!"
顾九娘放下茶盏,指尖敲了敲桌沿。
不多时,青竹押着个穿灰布衫的丫鬟进来,那丫鬟膝盖上沾着泥,鬓角的珠花歪在耳后——是二门上王妈妈的侄女,前儿刚被沈氏打发去洒扫。
"说,谁让你来的?"青竹拧着她的胳膊,她疼得首哭:"是...是王妈妈说,主母今夜写了要紧东西,让我来瞧瞧......"顾九娘盯着她哭花的脸,忽然笑了:"王妈妈?
她倒操心起我的事了。"她起身绕着丫鬟走了两步,"去告诉王妈妈,明儿让她收拾铺盖回庄子——就说我念她伺候老夫人一场,留她条命。"
丫鬟被拖下去时,顾九娘望着窗外的雨幕,眼底寒光渐盛。
她知道,这不过是定南伯府伸过来的第一根触角。
可她要的,从来不是斩草,而是引蛇。
暗卫阿九的马蹄声消失在夜幕里时,顾九娘站在檐下望着漫天雨幕。
她知道,此刻千里外的军营中,萧承煜正借着篝火拆看她的信。
信末那句"侯府将倾,非你我不能扶",该能掀动他眼底那潭死水了。
雨丝打在她脸上,她摸了摸发间的赤金步摇——这是原主最爱的首饰,此刻在雨里闪着冷光。
她忽然低笑出声,声音混着雨声散在风里:"萧承煜,你不是想休妻么?
等你看完这封信,怕是要急着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