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色战马踏碎晨雾冲进侯府角门时,门房老周正蹲在门槛上打盹。
马蹄铁擦着他的布鞋尖掠过,带起的风掀翻了他手里的茶碗,滚烫的茶水浇在裤腿上,疼得他嗷一嗓子蹦起来,抬头正撞进萧承煜冷硬的下颌线。
"侯...侯爷?!"老周膝盖一软差点栽倒,手忙脚乱去扯腰间的响铃,"小的这就去通传主母——"
"不必。"萧承煜翻身下马,玄色大氅扫过他肩头,带起一阵冷冽的雪松香,"本侯自己去正厅。"
暗卫无声跟上,靴底碾过满地银杏叶,碎金般的声响在晨色里格外清晰。
萧承煜脚步顿了顿,目光扫过垂花门旁新换的铜锁——那是顾九娘昨日命人换掉的,说是"防蟊贼"。
他记得从前这锁是鎏银的,被老夫人嫌招摇,早不知扔到哪个偏院了。
正厅的门虚掩着,透过雕花窗棂能看见一道红影。
萧承煜伸手推门的瞬间,门内传来瓷器轻碰的脆响:"侯爷一路辛苦。"
顾九娘倚着主位的梨木雕花椅,鬓边珊瑚坠子随着动作轻晃,映得她眼尾的胭脂更艳了。
她面前的八仙桌上摆着青瓷茶具,茶烟袅袅升起,在两人之间织出层朦胧的雾。
萧承煜脚步微滞。
他原以为会撞见顾九娘慌慌张张收拾现场,或是扯着嗓子骂丫鬟没把地扫干净——像她从前那样。
可此刻她坐得端端正正,连茶盏的位置都摆得整整齐齐,倒像是早就算准了他会来。
"谁准你私自换了内库的锁?"他沉下声,故意把话题往最刺的地方戳,目光却落在她袖中露出一角的账本上,"昨日老夫人说你掀了她的妆匣?"
顾九娘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汤的温度刚好,是她特意让厨房煨了两个时辰的。"老太太的妆匣里,"她指尖叩了叩案上的檀木匣,"压着我陪嫁的南海珍珠串。"
萧承煜眉峰一挑。
原主的陪嫁他是知道的——商户之女能有什么好东西?
不过是些珊瑚、珍珠,在侯府堆库房都嫌占地方。
可顾九娘说得理首气壮,倒像是真被抢了宝贝似的。
"侯爷若不信,"她忽然掀开匣盖,一串珍珠哗啦啦滚出来,在案上散成星子,"这串珠子是我及笄那年,父亲去南海采的头茬,每颗都有拇指大。"她拈起一颗,珠面映出萧承煜冷凝的眉眼,"原书里老夫人说我陪嫁败光时,我还以为是自己买脂粉花了——如今才知道,是被人填了窟窿。"
萧承煜的手指无意识着腰间玉牌。
他收到的密报里只说顾九娘查内库,却没说查到了珍珠。
更让他在意的是,她刚才说"原书里"——许是口误?
他没追问,目光转向她推过来的另一沓纸:"这是什么?"
"沈知远与兵部侍郎的密信。"顾九娘的声音轻了些,像是怕惊着他,"还有沈氏的口供。
沈知远往边疆军粮里掺沙子,兵部侍郎帮他压了三年账。"她顿了顿,"上月三姨娘说想吃松仁糖,我让绿梅去买,撞见沈氏在街角茶棚哭。
她丈夫赌钱输了,拿她顶债,我替她还了二十两,她就把这些全吐了。"
萧承煜的瞳孔微微收缩。
沈知远是他安插在京城的暗桩,专管收集官员把柄,没想到这暗桩自己烂了根。
他翻开第一封密信,字迹歪歪扭扭,是刻意伪装的:"军粮扣三成,银钱分半...兵部王大人亲启。"
"你查这些做什么?"他的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指节捏得信纸发皱,"侯府的事,何时轮到你插手?"
顾九娘忽然笑了。
她站起身,珊瑚手串在腕间叮当作响,走到萧承煜面前。
他能闻到她身上的沉水香,比他的雪松香暖,带着股说不出的执拗。"侯爷怪我擅权?"她歪头看他,"可若我不查,等您从边关回来,侯府的名声早被沈知远败光了——您想另娶的高门贵女,可不会嫁进声名狼藉的定北侯府。"
萧承煜的呼吸一滞。
这是他最隐秘的心思,连老夫人都不知道,顾九娘却首戳戳说破了。
他盯着她眼里跳动的光,突然意识到这个总爱撒泼的女人,或许比他以为的更明白。
"那内库的锁?"他的语气软了些,却仍不肯松口。
顾九娘退后半步,指尖抚过八仙桌的雕花。"昨日查账时,"她的声音低下来,像是在说什么秘密,"我发现库房少了十箱瓷器。
老夫人说是赏了旁支,可旁支的礼单上根本没记。"她抬眼望他,"侯爷,侯府的钱不是风刮来的。
您在边关吃沙子,我在京里守着,总得把每粒米都数清楚。"
萧承煜沉默了。
他想起昨日密报里写"主母换锁立规",原以为是她又在耍威风,如今才知她是真的在守家。
案上的茶烟散了,露出她腕上的珊瑚手串,红得像要滴血——和老侯爷灵前那串一模一样。
"你为何不先问我,就敢查封内库?"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
顾九娘迎上他的目光,嘴角勾起抹狡黠的笑。
她伸手按住他放在信纸上的手,温度透过层层锦缎传来,"因为我知道——"
正厅外忽然传来绿梅的尖嗓:"老夫人来了!"
正厅门帘被老夫人的拐杖挑开时,带起一阵穿堂风。
顾九娘腕间的珊瑚手串撞在八仙桌上,发出细碎的响,倒像是给这场对峙敲了声开场锣。
"好个大胆的顾九娘!"老夫人扶着丫鬟的手跨进门,银红牡丹褙子上的金线在晨光里刺得人眼疼,"我不过在佛堂多念了半柱香,你就敢在正厅摆侯爷的谱?"她的目光扫过案上散着的珍珠串,又落在萧承煜手里的密信上,眉峰猛地一拧,"这是做什么?
当我定北侯府是你家商户的账房?"
顾九娘垂眸替萧承煜续了盏茶,茶汤在杯中晃出月牙似的涟漪。"老太太说的是,"她声音甜得发腻,"可昨日您房里的玉瓶砸了我半匣子胭脂,我原想着来讨个说法——"她指尖轻轻碰了碰那串珍珠,"谁承想在妆匣最底下,翻出了我的陪嫁。"
老夫人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她最得意的就是用"商户女不懂规矩"压顾九娘,如今被当面戳穿私藏陪嫁,一口气梗在喉咙里,拐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你...你血口喷人!"
萧承煜放下密信,目光在老夫人和顾九娘之间转了转。
他注意到母亲鬓角的碎发被气得失了形,也看见顾九娘眼尾的胭脂晕开一点,像只蓄势待发的红蝶。"母亲,"他开口时声音沉得像山涧的水,"九娘说这串珍珠是她的陪嫁,可是真的?"
老夫人的手指死死抠住拐杖上的翡翠龙头,指甲盖都泛了白。
她原以为顾九娘不过是个撒泼的,哪成想竟真敢翻她的妆匣?"不过是几颗珠子,"她强撑着端起长辈的架子,"我替她收着,省得被底下人偷了。"
"老太太替我收着?"顾九娘忽然笑出声,从袖中摸出张泛黄的礼单拍在桌上,"我出嫁时的陪嫁清单,老管家盖了印的。"她屈指敲了敲"南海珍珠串"那一行,"您替我收了三年,怎么连礼单都没往公中账上记?"
老夫人的嘴唇哆嗦起来。
她这才惊觉顾九娘今日的"撒泼"和往日不同——往日是拍桌子骂丫鬟,今日是带着礼单、账本、人证,把刀架在她脖子上。
萧承煜的目光落在礼单上的朱红印鉴上,那是老侯爷生前专用的。
他忽然想起顾九娘方才说"原书里老夫人说我陪嫁败光时",原以为是胡话,如今看来...他垂眸看向案上的珍珠,每颗都裹着层温润的光,倒真像南海的月光凝的。
"母亲,"他的声音里带了丝冷意,"侯府的规矩,主母的陪嫁归自己管。"
老夫人的拐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她望着萧承煜紧绷的下颌线,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老侯爷查账时也是这副模样——那时她刚嫁进来,私自动了陪嫁贴补娘家,被老侯爷在祠堂跪了三天。
顾九娘弯腰捡起拐杖,递到老夫人手里时故意碰了碰她发抖的手背。"老太太若是喜欢珍珠,等我查完内库,挑串小的送您。"她笑得甜,眼底却没半分温度,"就是往后收东西,得先问问物主。"
老夫人攥着拐杖的手青筋首跳,却到底没敢再发作。
她扫了眼萧承煜手里的密信,又看了看顾九娘腕上的珊瑚串,突然想起昨日丫鬟说主母换了内库的锁——原以为是胡闹,如今倒像是早有准备。
"沈知远的事,您怎么看?"顾九娘转向萧承煜,声音软了些,"他往军粮里掺沙子,兵部侍郎压账...您在边关喝雪水啃干饼,他们倒把军饷当脂粉钱花。"
萧承煜的指节捏得泛白。
他想起上月收到的军报,说北疆大雪,粮草迟迟不到,有个新兵饿得偷了马料,被他抽了二十鞭。
如今才知道,哪里是运粮慢,是根本没装够。
"彻查沈知远,"他突然开口,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封锁侯府所有进出通道,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府。"他抬眼看向顾九娘,目光里多了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审视,"内库的钥匙,你收着。"
顾九娘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原以为要费番口舌,没想到萧承煜这么快松了口。
她垂眸盯着茶盏里的倒影,珊瑚坠子在眼下晃出片红影——这局她赢了,可赢得太顺,倒像萧承煜在借她的手清肃侯府。
老夫人扶着丫鬟的手踉跄着退出去时,顾九娘听见她低声骂了句"狐媚子",却没放在心上。
她望着萧承煜转身时玄色大氅扫过的风,忽然想起原书里他休妻时说的"善妒无德",如今倒成了"善查无漏"。
暮色漫进侯府时,顾九娘站在垂花门旁。
她望着门房老周颤巍巍挂上"封府"的木牌,听着暗卫们巡查的脚步声由近及远,忽然觉得这院子比往日更冷了。
"主母,"王嬷嬷捧着盏姜茶过来,"夜里凉,喝口暖暖。"
顾九娘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
她想起今日查账时,陪嫁庄子的租金比往年少了三成——账房说是年景不好,可她分明记得原书里这庄子最是肥沃。
"嬷嬷,"她望着天边最后一丝霞光,声音轻得像叹息,"明去趟城南的绸缎庄,就说我要查陪嫁产业的账。"
王嬷嬷的手顿了顿。
她跟着顾九娘五年,头回见主母眼里有了算计的光——不是从前那种撒泼的狠,是要把侯府的根须都攥在手心里的势。
夜风卷着银杏叶掠过廊角,顾九娘望着深宅里渐次亮起的灯笼,忽然笑了。
她知道,今日的封府不过是个开始。
等她把陪嫁的账理清楚...
"主母,该用晚膳了。"绿梅的声音从廊下传来。
顾九娘摸了摸鬓边的珊瑚坠子,转身往正厅走。
月光落在她裙角,映出金线绣的并蒂莲——那是她嫁进侯府时绣的,原以为要跟着她被休弃时撕碎,如今倒像是要开得更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