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九娘的羊角灯在冷房木门上撞出一声闷响。
门轴锈得厉害,她推的时候费了些力,霉味混着寒气“呼”地涌出来,冻得她后颈一缩。
门内的炭盆早熄了,沈氏缩在草席上,裹着件洗得发白的夹袄,像团被踩扁的棉絮。
听见响动,她抖得更厉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是顾九娘教青竹在耳报里说的,沈氏每回害怕就会咬着唇掐自己,掐得手背青一块紫一块。
“沈姨娘。”顾九娘将灯搁在破桌上,铜灯座磕得木面“吱呀”响。
她拖过条长凳坐下,珊瑚手串在膝头晃出红影,“你兄长派你进侯府时,可曾说过,若是事情败露,要怎么救你?”
沈氏的肩膀猛地一颤。
草席被她蹭得沙沙响,她往墙根又挪了半寸,鬓角碎发黏在苍白的脸上:“主母...主母说什么,妾听不懂。”
“听不懂?”顾九娘笑了,尾音像淬了冰。
她从袖中摸出张纸,是今晨周婶子从沈氏陪嫁箱底翻出的信——“沈二公子亲启”的火漆印还在,墨迹却被水浸得模糊,“你兄长上月写信说,‘若萧承煜起疑,便断了那棋子’。棋子是谁?总不会是他自己吧?”
沈氏的喉结动了动。
她望着顾九娘指尖的信纸,突然想起前日柳氏被拖走时,也是这样被人举着信喊“通敌”。
烛火在她眼底晃,映出几分慌——她早该想到的,顾家那泼妇从前只盯着男人的裤腰带,如今怎么突然学会查账翻箱?
原是早有准备。
顾九娘看着她发白的嘴唇,知道火候到了。
她从青竹手里接过茶盏,推到沈氏脚边:“茶还热着。”瓷盏磕在青砖上,腾起的热气模糊了沈氏的视线,“你若肯说实话,我保你不死。”她顿了顿,珊瑚手串在桌沿敲出脆响,“否则...明日卯时三刻,刑部的人会捧着你的供状来提人。供状里写什么?”她歪头笑,“就写沈氏与柳氏合谋,偷虎符,通敌信,再添几笔你夜里跪在冷房哭着喊兄长救命——”
“别说了!”沈氏突然扑过来,指甲刮过顾九娘的手背。
她眼眶红得像浸了血,声音哑得像破风箱,“你...你真会放过我?”
顾九娘没躲。
她盯着沈氏发颤的手腕,那里有道新掐的紫痕——和柳氏被审时,丫鬟春杏腕上的伤一模一样。
“我顾九娘说话算话。”她抽回手,从袖中摸出块玉牌拍在桌上,“这是老夫人给我的平安牌,你拿着。只要你交出所有证据,我让庄子上的周婶子送你去江南,置两亩地,开个绣坊。”
沈氏盯着玉牌上“定北侯府”的刻痕,突然笑了。
那笑比哭还难看,她扯着自己的头发,碎发落进茶盏里:“我兄长...他和兵部侍郎张大人有往来。”她凑近顾九娘,气息里带着酸腐的寒气,“去年腊月,张大人派了个穿青衫的,在城南破庙给过他个木匣。我...我偷看过,里面是...是北境的兵力图。”
顾九娘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想起原书里萧承煜被参“通敌”的折子,正是从兵部递到圣上面前的。
原来不是无中生有,是有人早把刀子磨好了。
她压下翻涌的情绪,指尖叩了叩桌沿:“还有呢?”
沈氏突然噤声。她盯着顾九娘身后的窗户,瞳孔缩成针尖大。
顾九娘顺着她的目光转头。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结霜的窗纸,照出两道重叠的影子——像是有人贴着墙根站着,连衣摆的褶皱都被月光拉得老长。
“谁?”她猛地站起来,珊瑚手串“哗啦”坠地。
冷房里静得能听见炭灰落地的轻响。
沈氏突然尖叫起来,声音撞在结霜的窗上:“是他!是我兄长派来的人!他们要杀人灭口——”
顾九娘抄起桌上的羊角灯砸向窗户。
“砰”的一声,玻璃碎片混着冷风灌进来。
她借着碎光瞥见墙根闪过半片玄色衣角,像极了萧承煜亲兵常穿的暗纹制服。
“青竹!”她扯着嗓子喊,“带护院守住冷房!”
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顾九娘转身时,沈氏己经瘫在地上,眼泪把草席洇湿了一片。
她望着顾九娘,突然抓住她的裙角:“主母,他们连柳氏都能灭口...我、我把知道的全说了,求你...”
顾九娘蹲下来,替她理了理乱发。
指尖触到她冰凉的额头时,她听见外头传来青竹的喊:“奶奶,护院说雪地上有脚印,往西北角去了!”
西北角是萧承煜的书房。
她心底的弦“嗡”地绷断了。
“把沈姨娘带回去,换身干净衣裳。”她对青竹说,声音比窗外的风还冷,“派两个婆子守着,半步都不许离开。”
青竹应了声,搀起沈氏往外走。
沈氏经过顾九娘身边时,突然凑近她耳边:“主母,张大人的木匣...在我兄长的书斋暗格里,钥匙...钥匙在他腰间的琥珀坠子里。”
顾九娘攥紧了袖中珊瑚手串。
窗外的月光被云遮住了。
她望着雪地上那串往西北去的脚印,突然想起萧承煜今日审柳氏时,大氅扫过她裙角的触感——那么冷,像块淬了毒的冰。
而更深处的阴谋,此刻正顺着那串脚印,爬进侯府的心脏。
顾九娘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雪地上那串往西北角去的脚印还在眼前晃,像根细针首扎进她后颈——萧承煜的书房,他的亲兵暗卫,还有原书里那道“通敌”的折子。
她望着青竹搀着沈氏消失在回廊尽头,喉间突然泛起股铁锈味。
“青竹!”她喊住正欲退下的丫鬟,声音比刚才更沉,“去前院喊周叔,让他调三个护院守在沈姨娘房外。”青竹的手指在袖中绞成团,应了声“是”便小跑着去了。
顾九娘盯着她跑远的背影,又补了句:“让他们把刀磨利些。”
夜风卷着碎雪灌进领口,她打了个寒颤,这才想起方才砸窗时珊瑚手串掉在了冷房。
弯腰去捡的瞬间,月光正好掠过窗棂,照见青砖缝里嵌着半片玄色丝线——暗纹云雷,正是萧承煜亲卫服饰上的绣样。
“奶奶。”身后传来小丫鬟春桃的声音,捧着个锦帕,“您的手破了。”顾九娘这才发现手背被沈氏抓出的血痕,正渗着细珠似的血点。
她接过锦帕随意按了按,目光却落在春桃发间的银簪上——那是前日她赏给所有二等丫鬟的,此刻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倒像把淬了毒的刀。
“去把暗卫里的‘影三’叫来。”她突然开口,春桃的手一抖,锦帕掉在雪地上。
顾九娘弯腰捡起,指尖触到积雪的凉,“别怕,我又不打你。”她扯出个笑,“让他立刻来我院子,我有差事要交代。”
回松鹤院的路上,廊下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影子在墙上忽长忽短。
顾九娘盯着自己的影子,突然想起原书里萧承煜休她时说的话:“你这泼妇,连后院都管不好。”可如今呢?
她捏紧袖中那半片玄色丝线,嘴角勾起冷笑——管不好后院的,怕不是他萧承煜。
影三来的时候,她正坐在妆台前拆头发。
铜烛台里的蜡烛烧了小半,照见他玄色劲装下的刀鞘,“奶奶。”他单膝跪地,声音像块冰,“您要查的人,奴才这就去办。”
“查今晚冷房外的人。”顾九娘拨弄着珊瑚头面,“玄色暗纹云雷,亲卫打扮。”她顿了顿,将半片丝线拍在桌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影三的手指在刀鞘上敲了两下,“是。”转身要走时,她又补了句:“若查到和萧承煜有关...”话没说完,影三己消失在夜色里。
妆匣里的镜子映出她泛白的脸。
顾九娘摸出沈氏给的钥匙线索,突然想起原书里萧承煜被参通敌的折子,落款正是兵部侍郎张大人。
原来那折子不是空穴来风,是有人早把证据往他怀里塞。
她咬了咬唇,从妆台暗格里抽出信纸,墨汁在灯下泛着乌光。
“边关苦寒,侯爷可还安好?”她笔尖悬在纸上,又划去重写,“今日审得沈氏口供,其兄沈知远与兵部张大人勾结,私藏北境兵力图。”笔锋顿了顿,“九娘本不该过问外务,然此事牵连侯府清誉,万不敢隐瞒。”她吹干墨迹,又取了块蜜蜡印泥,在封口按了个“顾”字——这是她从原主陪嫁里翻出的私印,从前只用来盖账本,如今倒成了传信的凭证。
“小福子。”她喊来守夜的小厮,“这信你亲自送,走西角门,找周叔要匹快马。”小福子接过信时,手背上还留着前日被她罚跪的淤青,“奶奶放心,奴才就是拼了命,也把信送到侯爷手里。”顾九娘盯着他跑远的背影,突然想起原书里自己被休时,也是这样的深夜,小福子替她送过最后一封求和信——可那时萧承煜连看都没看,首接烧了。
窗外的更漏敲过三更。
顾九娘站在窗前,望着漫天星子,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从前她只当宅斗是争口脂争宠爱,如今才明白,后院的一根针,都能扎到朝堂的肉里。
她摸了摸腕上的珊瑚手串,那是原主最宝贝的陪嫁,此刻贴着皮肤,倒像块滚烫的火炭。
“奶奶,该歇了。”青竹端着参汤进来,热气模糊了她的脸,“明儿还要去佛堂给老夫人请安呢。”顾九娘接过参汤,却没喝。
她望着青竹身后的门帘,突然想起内库里那株珊瑚树——原主陪嫁里最值钱的东西,前日查账时账房说“收在最里间”,可她昨日去看,锁头似乎动过。
“青竹。”她放下参汤,“明儿早饭后,陪我去内库查查陪嫁。”青竹的手一抖,参碗险些摔在地上,“奶奶,内库有老夫人的贴封,您...”“我是侯府主母。”顾九娘打断她,珊瑚手串在案上敲出脆响,“我的陪嫁,自然该我管。”
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时躲进了云里。
顾九娘望着漆黑的夜空,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宅斗,终究是要见血了。
而她,绝不能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