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另一层面讲,站在被弃孩童的角度来看,抛弃他们,还不如杀了他们。
人死如灯灭,一死百了。
作为被杀婴孩来说,记忆是短暂的,在他还是朦胧时期,对这个社会没有形成认知之前消亡,痛苦只有一瞬。
可若死不了呢?
没有亲人庇佑,艰难求生,彼时的痛苦,漫长晦暗又潮湿。
这不是天子第一次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
民间被丢弃的,大多都是女婴。
为何?
他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或许不是不懂吧,是他不希望自己的百姓如此。
如此一面,太过丑恶。
“朕会下罪己诏。”天子道:“朕登基数年,从未正视过弃婴之法,朕有过错,朕会自省。”
百官惊骇。
陛下如此,是不是太过了些?
弃婴是偶有之,但并非天灾,又未引起民愤,何以要到发罪己诏的地步?
先帝在位数年,几次天灾,几次民怨沸腾,都憋着一口气,从未发过罪己诏,就因“自爆其短”与“皇权无上”不可并存。
大多皇帝都觉得下罪己诏是丢人的。
“陛下三思!”崔相出列,面上有不赞同之色:“百姓弃婴一事实属不该,但此事非灾非难,陛下乃万乘之尊,实在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在他心中,人心甚贱,天子越是“亲民”,百姓便会越发不将朝廷放在眼中,官员在民间的声势,也会大打折扣。
话音落后,天子盯他看了一会。
“崔相作为百官之首,监察失责,也发一则劾己文吧,明日早朝念诵。哪位爱卿还有异议,一并站出来?”
这是谁出头谁挨打的意思。
崔相面色铁青,心中怒急,却不敢再言。
就在此时,余时章站了出来。
“老臣,愿与陛下一同发劾己文!”
崔相转头,神色怪异。
若余时章不站出来,他会觉得丢人。
可此时余时章站了出来,他反倒觉得余时章在与自己抢功。
“爱卿为何要发劾己文?”天子问。
“因为老臣也有错。”余时章跪地道:“陛下信任臣等,臣等却忽略民情,让弃婴一事存续百年,如今才得以正视。老臣愧对陛下,也愧对那些孩子,请陛下责罚。”
见余时章都跪下了,不少官员便也跟着跪了下去。
此时己经不是“弃婴”事件的轻重与否,而是表态了。
君认错,臣得跟。
“臣等,愿与崔相、永宁伯同发劾己文!臣等失责,请陛下责罚!”
发现问题后,天子开始思考该如何解决问题。
他要罚,百官也要罚。
法制不全,是朝廷的错,但丢弃婴孩之人,亦有错。
他要在补救的同时,让百姓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之后用律法辅以民生,让百姓不必丢、不敢丢、舍不得丢。
“先从刑罚与粮税改制。”天子道:“弃婴与杀婴同罪,再一并加重罪罚。其次,家中有婴孩降生者,可少些税赋。此事刑部、大理寺、永宁伯共同商议。三日之内,递上改制折子。”
余时章三人出列领命,崔相的脸又黑了黑。
发劾己文有他,改制律法就没他。
天子这心,未免也偏得太多了些。
百官正要开口拍天子马屁,便又听天子道:“另,朕自罚银一万两。退朝后,永宁伯去与沈卿商议,看如何行事,能让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有个去处。”
余时章双眼微亮。
陛下果真如此说了。
沈筝在将折子给他的时候,便说过,陛下应当会提及补救之法,让他也跟上。
“老臣愿罚银两千两。”余时章道:“补救之法,或许沈大人己有眉目,臣退朝后便寻沈大人共同商议,后再呈奏章禀上。”
“好。”天子心中终于舒坦了半分。
百官面面相觑片刻,心中滴血,但嘴还得跟上。
“臣愿罚银两千两!”
“臣愿罚银一千两!”
“臣愿罚银三千两!”
“臣愿......”
“臣愿帮朝廷管理这笔罚银!”
这句话是谁说的,压根不用猜。
岳震川低语:“你再管,也管不到你户部口袋里去。”
季本昌:“你不懂。”
他又不贪,只是享受这种管银子的罢了。
可他被天子拒绝了:“不必,这笔罚银交由沈卿处置便可。”
季本昌:失宠了。
......
退朝后,余时章便来坝上寻了沈筝。
沈筝正与包成试验轮轴,他在旁等了一刻,等候之时,他一首在想补救之法,但想着想着,他突然想到了史书记载,难免有些担忧。
沈筝忙完过来之时,便将他端着一盏茶迟迟不饮,面上还露出纠结之色。
“您这是怎的了?早朝和人吵架了?”
沈筝突然出声,吓得他手中茶水洒了几滴。
将茶水擦掉,余时章沉吟道:“确实如你所说,陛下要加重弃婴刑罚,且还从私库中出了一万两银子,用以补救。对了,陛下还要下罪己诏。”
“这不是好事吗。”沈筝坐到他身旁,侧头问道:“您为何愁眉不展?”
余时章看着她,叹了口气,“陛下让你管罚银,你明白这是何意吧。”
原本他以为,天子只是让沈筝一起想法子,谁料最后对方拒绝了季本昌,将罚银给了沈筝管。
这摆明是想让沈筝接手差事。
沈筝屁股一歪:“让我代朝廷出面补救,顺带在百姓中建立声望?”
对她来说,这算好事,可眼下她哪里忙得过来?
上个差事都还没办妥,下个差事就又来了。
同安县......
还回得去吗?
怎么感觉......天子有点变卦了呢。
沈筝垮脸沉思,余时章说:“我之所以愁眉,一是觉得你本就差事不少,如此会累着,对身子不好。二是......”
他看着沈筝,问道:“史册上,有过类似的存在。为济民而立,但终毁于民,你可记得?”
沈筝想了片刻。
“您是说......济民坊?”
“正是。”余时章点头,又问:“那你还记得,济民坊为何难以为继吗?”
沈筝明白了他的担忧。
在很多人面前,自身利益大于家国利益,而促使济民坊垮台的,正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