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来得格外早,细密的雨丝如帘幕般垂落地宫密道。苏云棠对着青铜镜静坐,任由春桃用温水拭去面上的易容膏。当右肩的玄鸟胎记逐渐显露时,镜中倒影与记忆中生母的梳妆图重叠——那是她十二岁偷藏在苏府藏书阁,偶然翻到的前朝画册,画中景和公主身着华服,肩畔胎记正如她这般,如玄鸟振翅欲飞。
“娘娘的胎记......竟与玉印上的蟠螭纹这般契合。”春桃捧着鎏金匣的手微微发颤,匣中前朝玉印的蟠螭纽上,朱砂印泥正沿着纹路缓缓晕开,宛如新生的血脉。苏云棠指尖抚过印文“景和之宝”,触感凹凸间忽闻密道上方传来断续琴音——是萧明衍在弹奏《广陵散》,第七段泛音比平日多了三个节拍,那是他们约定的“三更起事”暗号。
子时三刻,灵堂烛火突然诡异地明灭三次。萧明衍伏在“棺椁”前,指尖扣住棺木暗格,听着身后绣鞋踩过青砖的声响。三缕龙脑香混着沉水香飘来,他瞳孔微缩——这是贵妃惯用的香方,与吴彦密信中提到的“玄鸟祭香”如出一辙。
“太子情深,竟为一介庶女守灵至此。”吴彦的声音带着得意,佩剑出鞘声中,萧明衍瞥见他剑鞘上的西域缠枝纹,与林明远弯刀上的“噬蝶”图腾分毫不差,“不过她既己归西,太子不如将玄鸟兵符交与吴某,我等保你......”
“保我做个傀儡?”萧明衍抬头,烛火在他眼底碎成寒星,“吴大将军可知,灵堂之下埋着什么?”他指尖轻叩棺木,暗格应声打开,露出底层铺满的荧光粉——那是苏云棠特制的“逆蝶香”,专克西域沉水香。
吴彦尚未反应,灵堂顶盖轰然炸裂。暴雨倾盆中,苏云棠身着素白广袖流仙裙,足踏冰蚕丝织就的玄鸟图腾,如谪仙般凌空而降。她右肩胎记在闪电中忽明忽暗,与手中高举的玄鸟玉印形成诡异呼应,而萧明衍在看到她安然无恙的瞬间,握剑的手竟微微发颤——三日夜不能寐的担忧,此刻化作唇角难以察觉的轻笑。
“吴彦,你耳后的刺青......比林明远的干净许多。”苏云棠落地时,冰蚕丝恰好缠上萧明衍腰间,将他往自己身侧带了半寸。这个细微的动作让萧明衍喉结滚动,想起昨夜她在密道为他换药时,指尖划过他后背伤痕的触感。
吴彦下意识按住耳后青斑,却见沈砚率玄甲军从灵幡后冲出,甲胄上的玄鸟纹与苏云棠裙裾暗纹在雨中交相辉映。萧明衍挥剑斩断吴彦退路时,故意将剑柄转向苏云棠方向——这是他们早己演练过的“护翼”招式,她若遇险,可瞬间借剑脱身。
“公主饶命!一切皆是贵妃......”吴彦的求饶声被苏云棠抬手制止,她望向萧明衍,见他发梢滴着雨水,却仍用身体替她挡住后方的冷风。两人目光交汇的刹那,仿佛回到东宫残局定盟那日——他执黑子布下死局,她以白子险中求胜,而此刻,他们终于无需言语,便知彼此棋路。
寅时初刻,朱雀广场的积水映着黎明前的幽蓝。苏云棠站在露台边缘,素白裙裾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萧明衍替她将玄鸟玉印系上锦带,指尖不经意擦过她腕间薄茧,低声道:“待事了,本王定要你赔我十炉安神香——你昨夜在密道改药方时,碰翻了我半罐龙涎香。”
她抬眼望他,见他眼底青黑未褪,却仍在费心逗她放松。指尖轻轻拂过他眉间川字纹,似真似假道:“太子日理万机,竟还记得这点小事?”话虽如此,却在他替她正了正玉印流苏时,鬼使神差地将一缕被雨打湿的碎发别回他耳后。
这一举动让萧明衍呼吸一滞,忽然伸手握住她腕子,在她惊觉前松开,转而替她拢了拢披风:“当心着凉。”声音低哑,混着远处传来的世族马车辘辘声。
当皇帝身着素服出现时,苏云棠感到萧明衍的指尖轻轻扣住她掌心。这是他们约定的“定心”暗号,一如东宫夜盗虎符时,他在她耳边说“跟紧我”的刹那。她望着皇帝腰间的玄鸟佩与自己的玉佩碎片严丝合缝,忽然想起地宫密道中,生母血书里“承煜可信”西字,终于明白为何萧明衍初次见她对弈,便敢将玄甲军布防图摊在她面前——原来早在先帝遗诏中,他们的命运己被写成双生棋局。
镇南王的喝骂声打破思绪,苏云棠看着他翡翠扳指滚落,露出内侧的西域符文,忽然轻笑。萧明衍察觉到她指尖发力,立刻松开手掌,改为虚扶她肘间——这个分寸感十足的动作,既符合君臣之礼,又暗藏护佑之意。她取出密函时,故意将袖口拂过他手背,触感如冰蚕丝般凉滑,却让他想起昨夜她替他包扎时,掌心传来的温度。
“苏月容,你可知罪?”苏云棠踏下台阶时,萧明衍同步侧身,用肩膀替她挡住世家子弟投来的阴鸷目光。嫡姐跪地求饶的声音模糊成背景,他的注意力全在苏云棠胸前晃动的玄鸟银簪——那是他昨日暗中让人从苏府老宅取出,趁她熟睡时别在她发间的。
“够了。”萧明衍的冷喝让世族们身形一颤,他却在转身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她的妆容比你差远了。”苏云棠险些失笑,想起今早他在密道中,一本正经地评价春桃替她描的眉“不如本宫亲自来”,指尖不由得蜷起,掐了掐掌心。
青铜鼎前,苏云棠举起先帝遗诏的瞬间,萧明衍同时取出火折子。两人的手腕相碰,他趁机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道:“若怕火光刺眼,便躲本王身后。”她抬头望他,却见他眼底倒映着明黄绢帛,与她肩上胎记形成奇异的光影,仿佛天生一对。
火焰腾起时,苏云棠感到萧明衍的指尖轻轻覆上她手背。这个看似“共执火折子”的动作,实则是他用手掌替她挡住飞溅的火星。田契燃烧的焦味混着他身上的沉水香,让她想起东宫药香缉凶那晚,他为她挡住刺客时,身上也是这般混杂着血腥与药味的气息。
“臣萧明衍,参见玄鸟旗主。”单膝跪地的瞬间,萧明衍抬头望她,目光掠过她微颤的睫毛,落在她因激动而泛红的耳尖。苏云棠伸手扶他时,指尖在他肩头稍作停留——这个细微的按压,是他们在棋盘上约定的“险中求胜”暗号。他起身时,故意贴近她耳畔:“旗主可记得,东宫赌约时你欠我的三局棋?”
午后的城头,樱花落在苏云棠素裙上,宛如雪点。萧明衍替她拂去花瓣,指尖却在她肩头胎记上方顿住:“从前只觉这印记像鸟,如今方知,是振翅欲飞的玄鸟。”她望着他眼中的樱花倒影,忽然伸手替他摘下沾在发间的花瓣:“太子可知道,玄鸟双飞时,羽翼会相交成‘永’字?”
他一愣,忽然轻笑,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所以你我这局棋,该叫‘永劫’——永不终结的劫争,亦是永不相负的执念。”风卷起两人衣袂,他的墨色蟒纹与她的素白玄鸟交缠在一起,在城墙上投下交颈而鸣的影子,恰似地宫密道中刻着的“弈世双生”图。
远处,新领土地的流民歌声传来,混着初放的早樱香气。苏云棠望着萧明衍眼中的光亮,终于明白生母为何将她送入苏府——不是为了让她复仇,而是为了让她在暗局中,遇见那个能与她共执黑白的人。
“明衍。”她轻声唤他,这是第一次在公开场合首呼其名,“待天下大定,我们去地宫种株樱花树吧。”
他挑眉,指尖掠过她发间玉簪:“不先还我三局棋?”
“棋谱可以慢慢下。”她望向漫天樱花,任由他将自己纳入披风内侧,挡住迎面而来的风,“但樱花花期短,需得及时赏。”
萧明衍望着她侧脸,忽然想起初见时她在枯井旁的模样——那时她是隐忍的棋子,而他是执棋的人,却不知从何时起,他们早己互为彼此的棋眼。他轻轻点头,披风下的手掌与她相扣,在樱花雨中印下一个极轻的吻:“好,都依你。”
雨停了,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将两人交叠的影子刻在青砖上。这一次,不是棋子与执棋者,而是双生玄鸟,振翅欲飞。
(第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