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喑哑粗糙,如同破旧皮囊摩擦过沙砾。我竟能发出帝辛的声音。身体微微前倾,骨节在沉重大氅下发出轻微的、危险的爆响。那冰冷的、洞彻骨髓的目光一寸寸扫过下方依旧激昂如疯狗的面孔。箕子……微子……比干……还有那些匍匐在地、却因激动而身躯微抖的陌生脸孔。他们的狂热喊叫在我眼中,扭曲、变形,只剩下嗡嗡的噪声。
目光落在王座下首左侧那如青松挺立的身影上,正是谏言诛杀妲己的微子。此刻他的嘴角甚至难以察觉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呵……
那冰冷的电子合成音似乎短暂地刺激了我的头脑,将那些沉在记忆底层的、关于帝辛生平的官方描述碎片般地搅动起来。酒池肉林,炮烙虿盆,剖心剖腹……无数狰狞血腥的画面伴随着这具身体残留的本能反应猛烈撞击着我。胃部在翻滚,喉咙涌上腥甜。
但上官云的记忆碎片压过了一切。祭坑里那些尸骨的姿态是如此清晰。他们蜷缩着,并非扭曲地痛苦挣扎,更像是集体沉睡,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夺走了生命。骨缝分析报告上那些冰冷的铅含量数据和病理性关节损伤记录灼烧着季川的神经。瘟疫……那是瘟疫!
一股混杂着荒谬与狂怒的冰冷气流,终于冲破了喉头的粘滞,带着铁锈般的回音挤出牙缝:
“够了!一派胡言!祭坑累累白骨……”我的声音低沉嘶哑,却像冰棱落地般,奇异地刺穿了满殿的噪音。喧嚣沸腾的朝堂,霎时间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真空,针落可闻。所有人都被王座上这从未有过的、充满彻骨寒意又似乎带着某种洞悉一切嘲讽的语气震慑住了。
“皆……非人牲!那骨缝之间,铅毒蚀骨;尸骸姿态,抱病蜷缩!何来天怒?!”我的目光像冰冷的青铜剑锋,扫过那些瞬间僵硬的面孔,扫过那些狂热凝固在脸上的大臣。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殿中的青石板上,留下一个看不见的焦痕,“那是……瘟疫!足以倾国……毁城的……天灾!”轰——!”一声沉闷却极其清晰的钝响,猛地刺破了朝堂上死一般的寂静!不是雷鸣!是硬物瞬间撕裂织物、撕裂空气的爆鸣!一支粗粝冰冷、闪烁着金属特有的乌沉沉幽光的利箭,裹挟着刺耳的风啸,毫无征兆地从大殿西侧一扇高高的窗棂处射入!
目标——
不是那些大臣!不是任何权贵!那死亡的黑线,划破殿内凝固空气的轨迹……首首射向高踞王座的……我!
“陛下——!”几乎与此同时,一声凄厉到破音的尖叫骤然撕裂了空气!声音的来源甚至快过箭矢的破空之声!一道极其刺眼的黑影,带着惊人的速度,如同扑火的飞蛾,从王座右后方那片厚重的帷幔暗影里猛地弹射而出!速度太快了!快到根本看不清面貌,只能看见那身代表着君王恩宠的、繁复华贵的玄鸟纹样宫装长袍,在空中卷起一抹绝望而决绝的流风!
时间,在我被双重灵魂撕扯的感官里,刹那间被扭曲、拉长、凝固!
那支夺命的箭簇在视野中急速放大,尖端一点寒光如同嗜血的毒牙!
飞扑而来的华服身影……是妲己?她在做什么?!
来不及思考!身体本能地想要做出闪避或格挡的动作,但这具被剧毒侵蚀又加上宿醉的沉重躯体,根本跟不上思维的速度!瞳孔在急剧收缩,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成冰渣!
“噗嗤!”
令人牙酸的、撕裂皮肉、撞断骨头的声音清晰地炸响在我的耳边。温热的、带着浓烈铁锈甜腥味的液体,如同溅落的瀑布,猛然喷溅在我的侧脸和半边王袍之上!黏腻,滚烫!
“呃!”一声微弱至极的闷哼,如同破碎的玉器掉落在冰冷的石地上。
箭镞撕裂血肉的声音如此真切,血液滚烫的温度如此灼人。
时间被压缩到极致,又在下一个瞬间轰然崩解。我僵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那巨大的冲击力裹挟着扑来的身体,沉重地撞在我的王座扶手边缘,然后软软地向下滑去。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只手臂失去力量的过程,带着一种生命急速流逝的、令人心悸的重量感。
视野的下方,一张雪白得如同新碾开的素绢的脸庞,映入我的眼帘。睫毛很长,微微颤抖着,如同濒死的蝶翼。唇色原本应当是秾艳的、带着帝辛记忆中难以磨灭的诱惑色彩的朱红,此刻却失去了所有血色,像褪尽了色彩的凋零花瓣。那双眼睛——我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她的眼睛——深邃得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却又在最深处燃烧着一簇小小的、倔强到令人心碎的火焰。
妲己!
她竟为我……挡了箭!
那支乌沉沉的利箭,深深楔入她的左肩下方,几乎没入大半。箭杆尾部的羽毛随着她身体的每一次细微颤抖而可怜地颤动。大团大团刺目猩红的血液正从伤口里争先恐后地涌出,迅速在她那身玄鸟纹的黑袍上洇开一片片迅速蔓延的、更大的、更浓重的黑暗。
剧痛让她精致的五官扭曲了一瞬,但她却死死咬着下唇,没发出一丝额外的呻吟。
“妖……妖妃!”
“护驾!护驾啊!”……
短暂的死寂之后,朝堂彻底炸开了锅!惊骇、恐惧、狂乱的声音如同沸水般翻腾。侍卫们的甲叶撞击声在西面八方响起,有人朝着箭矢射来的方向扑去。大臣们有的抱头鼠窜,有的僵在原地如遭雷击。
一切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离我遥远而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