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颅缓缓抬起。动作带着筋骨被强行矫正的僵硬,脖颈骨发出细微的摩擦,却再不复之前的狰狞。目光沉静,不再有暴戾,不再有狂狷,扫过大殿,扫过血污伏尸,扫过那在墙角阴影里、血染青丝的躯体,最后落回自己那只沾染新旧血迹、掌心印痕未消的手掌上。那目光,如同在审视一件刚刚出土、布满尘泥与铜锈的国之重器。
“闻古圣王之治……”
声音响起。不再是王座之上的暴吼或冰冷宣判,亦非刻意模仿的仁厚。而是一种经历了漫长地火焚烧后终于破土而出钟磬金声!沉凝,宏阔,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重器铭文的顿挫。
“敬天而保民!”
西个字,如同定海神针,狠狠砸入冰封的鹿台!
箕子猛地抬起了深埋血污的头颅,浑浊老眼第一次露出无法理解的茫然。比干枯指痉挛地抠抓石板,指甲彻底翻裂开来!
“天象示警,灾患不绝!非寡人不敬!”声音拔高了一寸,字字如凿,刻在鹿台冰冷青铜之上,“非神不佑,实德不修!非灾异生祸,实贪渎聚敛,民不能堪其重负!”
群臣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的颤抖,不知是恐惧,还是被这陌生的、裹挟着天地重压的语言所震慑。
“今见玄龟背甲……”(目光扫过掌心那被血浸染的符文)“非为祷祝私欲!乃万民血泪所书,天地灾变之谶!”
他向前踏出一步!靴底落在微子启伏尸旁尚未完全凝固的那滩暗褐粘稠中。一声轻响。
“起——!”
声若雷震!
哗啦!哗啦!
甲胄铿锵!不是行刑者,而是殿门外早己列队如同黑色磐石的虎贲卫队!闻王令,如同被推动的钢铁城墙,齐刷刷向两侧推开沉重的殿门!
惨白的光线再度涌入,却驱散不了血腥,反将满殿惨状照得更加刺目!那些在地、衣衫凌乱、溅满他人血污的贵族们,在强光下如同晒干泥土上的蝼蛄!
“自今而后——”
受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压下所有蠢动不安。他指向那散发着万古不祥之气的青铜簋,那被西岐密约封死的簋口:
“此等‘礼器’,所盛非粟,乃民脂民膏!所祭非祖,乃奸邪之欲!”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毁其形,熔为犁铧之齿!”(指向青铜簋上那些象征巫觋占卜的繁复符号)“此等‘占卜’,非为问天,实弄虚巧而惑人心!此等鬼画符……尽数刮平!凿成简牍之板,录各地旱涝民情、仓廪实否!凡与民生无关之卜筮,尽废!”
“咔嚓!”仿佛有无形的巨斧劈下!
比干身体剧震,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他毕生钻研的、视为天命指引的龟甲卜辞之学……被王座上的人轻描淡写地宣布为废物!
“那……那……”一个角落里胆大的宗室成员,看着王座阴影里那青丝染血的女子残躯,嘴唇哆嗦着刚想说“妖妃”。
受的目光如同寒冰凝成实质,骤然钉在那人脸上!那人瞬间如坠冰窟!
“她……”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没有看向那个角落,只望向殿门涌入的天光,那里有虎贲铁卫沉默的身影,“此身己殉!后世之谤……”他微微一顿,仿佛在咀嚼一个注定的结局,最终决然道:
“寡人……自一肩担之!”
最后一句,语调陡然拔高,如同点燃了沉寂千年的烽燧:
“凡西方灾疫之地,凡……如那祭坑中被污名为人牲、实则遭病痛折磨而亡之民……”他的目光扫过微子启额角露出的那个青黑烙印,冰冷锐利,“其冤待雪!其魄当归!”
目光如电,扫向殿门两侧肃立的力士,扫向大殿角落里那六个沉默如铁的黑色身影:传寡人第一道令!”
虎贲齐声应诺,甲叶撞击如同惊雷!
“即刻晓谕九牧!凡吾商土之上,无论宗室黎庶,凡因天灾病患而亡、被诬为人牲以祭者……皆为吾受之同胞!”
他向前一步,踏上石阶边缘,迎着涌入的惨白天光,身影被拉长如同矗立的青铜巨剑:
“释其名!昭其疾!抚其孤!葬之如家人!”
声音如同浩荡钟波,撞开殿门,冲出鹿台,撞向那片灰蒙蒙的远古天空:
“今日起——凡有敢以无辜生民为牺牲以邀宠‘神灵’者——无论宗庙内外——”
他猛地回头!目光如重锋回旋,带着刚刚用微子启鲜血刻入灵魂的铁律——
“视同谋逆!族!”
最后一个字落下,掷地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