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冉家后门老槐树的树皮上便洇开一片墨色。
卖菜的王婶挑着竹筐经过,菜叶子上的露水啪嗒砸在青石板,她踮脚凑近,被"墨隐居士通敌"六个字激得打了个寒颤。
竹筐"哐当"落地,两颗青萝卜骨碌碌滚到围观人群脚边:"作孽哟!
前日还说那女先生教得好......"
"王婶您瞧这儿!"补鞋匠老张用锥子挑起告示边角,"底下按了文正盟的印呢。"
人群霎时炸开。
卖炊饼的赵大抓着半块冷饼,饼渣簌簌落进粗布衣襟:
"文正盟那可是正经文坛招牌,能有假?"裹着蓝布头巾的妇人拽了拽他袖子:"前日我家闺女还说要去女子书院......"
茶肆里,吴娘子的惊堂木拍得山响。
她穿件枣红镶金的掐腰衫,脂粉厚得能刮下一层,唾沫星子溅到茶客碗里:
"上月十五夜,我亲眼见那墨隐居士在城东破庙跟北狄使者碰头。
两人凑得那么近——"她比了个寸许的距离,"嘴里还念叨什么'寒江雪',我后来才明白,'寒江'不就是北狄的寒江郡么?"
"哎呀我的娘!"邻座老妇拍着大腿,茶盏磕得桌子咚咚响,"那书院里可都是咱们家闺女,要真藏着个卖国的......"
"烧了那破书院!"赵大把炊饼往桌上一摔,粗手指戳得桌面咚咚响,"省得教坏咱们云煌的姑娘家!"
墨隐轩外的青石板被踩得发烫。
十五六个书院弟子挤在朱漆门前,最小的阿桃攥着衣角,眼眶红得像浸了水的石榴:"先生怎么还不出来?
我昨日才跟我娘说,等学完《论语》要教她认药铺的招牌......"
"嘘!"梳双螺髻的阿竹竖起手指。
门内传来瓷器轻碰的脆响,接着是冉梓喜清泠泠的声音:"慌什么?
你们信我么?"
门"吱呀"开了条缝。
冉梓喜倚着门框,月白衫子洗得发白,鬓边银簪在晨阳里晃出碎光。
她端着茶盘,青瓷盏中浮着新绿的茶芽,雾气漫上来,模糊了她微扬的眼尾。
阿竹第一个红了眼眶。
她上个月被后母锁在柴房,是冉梓喜带着保甲冲进家门,把她从发霉的稻草堆里拽出来:"女子的命凭什么由别人定?"此刻她攥紧腰间冉梓喜送的木笔,声音发颤却坚定:"我信。"
"我也信!"阿桃吸了吸鼻子,"先生教我们'尽信书不如无书',若真有通敌的证据,他们早拿人了,哪用贴张纸造谣?"
"对!"扎着马尾的阿梨把书匣往地上一放,"前日我替先生抄《诗经》,她还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是教我们重情义,哪像那些人,只会往人身上泼脏水!"
弟子们的声音渐次响起来,像春溪破冰。
冉梓喜望着她们发亮的眼睛,茶烟里浮起笑意——这三天她要等的,就是这股子"信"的底气。
高若雪的轿辇到书院时,檐角铜铃震得人耳膜发疼。
她穿月白绣金褙子,腕上翡翠镯子碰出清脆的响,身后跟着三个灰衫老儒。
为首的张举人捧着一卷黄纸,上边密密麻麻写满字,边角被他攥得发皱:"书院主事呢?
这是我们联名上书,要求即刻停学自查!"
程砚秋正端着茶盏站在廊下,茶沫子被风一吹,散在青石板上。
他望着高若雪扬起的下巴,喉结动了动——
前日诗会上,冉梓喜翻出周怀瑾早年戏作时,眼里的光像淬了火的剑。
可此刻......他指尖着茶盏边缘,终究没开口。
"停学?"书院老主事扶了扶老花镜,白胡子一翘一翘,"你们说停就停?
这书院是墨隐居士用自己的月钱置的地,是姑娘们用草绳捆书来的课,凭什么由你们说了算?"
高若雪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望着廊下站得笔首的弟子们,忽然笑了:"老丈莫急,我们也是为姑娘们好。
若真有通敌的......"她眼尾扫过阿竹腰间的木笔,"莫说读书,连命都保不住。"
阿竹"唰"地攥紧木笔。
她想起冉梓喜教她们"士不可不弘毅"时的模样,突然往前一步:"要查便查!
我们先生的诗稿都在墨隐轩,您尽管翻——可要是查不出,您得给先生磕三个响头!"
"你!"高若雪的翡翠镯子"当啷"撞在门框上,"你不过是个......"
"不过是个想读书的姑娘。"冉梓喜不知何时站在廊下,茶盏里的茶芽正浮浮沉沉,"高姑娘要查,我陪你查。
但查完之后——"她指尖轻点茶盏,"我要查是谁买通吴娘子,在茶肆里编排'亲眼所见'。"
高若雪的脸霎时白了。
她想起昨日塞给吴娘子银锭时,那婆子油光水滑的笑脸:
"高姑娘放心,老身说的比真的还真。"此刻冉梓喜的目光像把刀,她突然不敢再看,转身时褙子扫过廊下的兰花盆,瓷片碎在阿梨脚边。
当晚,墨隐轩的灯烛亮到三更。
冉梓喜伏在案前,狼毫在宣纸上走得飞快。
宋知远坐在她对面,推了推圆框眼镜,将一叠抄满谣言的纸页推过去:
"这是今日收集的,最离谱的一条说您'曾在诗中写'星垂平野阔','星'指北狄星旗军,'平野'是他们的草场。"
"嗤。"冉梓喜笔尖一顿,抬头时眼里浮起促狭的笑,"照这么说,杜工部的'星垂平野阔'得算通敌诗?
那李太白'举头望明月',明月是北狄的月亮么?"
她提笔在纸页上写下"伪言录"三个大字,墨迹未干便开始逐条拆解:"其一,某夜与北狄使者共赏月色——
查云煌历,上月十五夜,北狄使者尚在三千里外的雁门关,有通关文牒为证;其二,诗中'寒江'指敌国疆域——《云煌地理志》载,寒江是我云煌西南支流,与北狄相隔重山......"
写着写着,她忽然笑出声。
宋知远凑过去,见她在最后加了句:"若按此等妙论,某晨起见邻人喂马,马是北狄种,莫非某与邻人皆当入狱?"
三日后,云州的茶肆里多了桩新谈资。
穿粗布短打的汉子举着张抄本,念得唾沫横飞:"《伪言录》说啦!
有人说墨隐居士诗里的'月'是北狄的月,那照这么讲,咱们云煌百姓抬头看的都是敌国月亮?"
"哈哈哈哈!"茶客们笑作一团,赵大拍着桌子,前仰后合:"那我前日梦到北狄的马,是不是得去大理寺自首?"
"去什么大理寺!"王婶端着茶盏凑过来,"我昨日去书院接闺女,见她们还在念'关关雎鸠',那小先生坐得首溜溜的,哪像通敌的?"
青石板路上,阿梨攥着抄本跑得飞快。
她要把最后一份送到城南绣坊,那里的绣娘说要把《伪言录》绣在帕子上卖——"让那些嚼舌根的看看,咱们姑娘家的脑子,比他们的嘴厉害!"
高若雪捏着抄本的手在发抖。
纸页边角被她揉成一团,"邻人喂马"那行字皱得像团烂泥。
她望着窗外飘过去的纸鸢,突然把抄本摔在地上:"她竟敢拿这事当笑话讲!"
廊下的丫鬟缩着脖子捡起纸页,瞥见最后一行小楷:"文人笔墨无戏言,那谣言算什么?"
风卷着纸页的边角,扫过高若雪绣金的鞋尖。
她忽然想起诗会上冉梓喜说的话:"是谁给了你资格,评判我的价值?"
此刻答案飘在风里,混着市井里渐渐响起的"墨隐居士冤枉"的议论声——
是百姓的眼睛,是姑娘们的笔,是这云煌国里,所有不甘被轻贱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