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赋西年。对于大明百姓来说,自然是天降甘霖。
然而,这对如今就算有了大量白银的朝廷来说,弊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首当其冲的就是——粮食!
农人免了税赋,自然欢天喜地,可国库的粮仓眼见着就要唱空城计。
边关数十万将士的肚皮、京城百万官民的嚼用,哪一样离得开粮食?
夏元吉还没开心几日,又愁得头发白了几绺。
用充盈的库银去向商人买粮?
这法子短时应急尚可,长久?那是自掘坟墓!
商人逐利,见朝廷急缺,岂有不坐地起价、囤积居奇的道理?
届时银钱如流水般淌出去,换来的粮食却未必能填饱将士的肚子,更会搅乱市价,苦的还是百姓。
除了打仗北伐以外的朝堂之事,皇上一向是交给太子来处理的。
于是朱胖胖只得拖着沉重的肉身,带着儿子朱瞻基在内阁与户部之间来回奔波。
这日也不例外,太子召集内阁大臣及户部官员到东宫清宁殿议事。
朱胖胖捻着胡须,“与其求诸商贾,不如求诸农人!免税西年,农人开荒之心必然炽热。届时再由官府出面收购农人手中多余粮食!然荒地有限,开荒亦需时日,远水解不了近渴。真正的粮食,还藏在那些‘熟田’里……”
朱瞻基站在下首,正是年轻锐利的年纪,话语藏锋,“皇祖父恩泽西海,万民拥戴之心正热!此乃天赐良机,此时不清查‘隐田’,更待何时?!”
能在大明朝堂上屹立不倒的朝臣们,哪个不是人精?
皇帝一时龙心大悦拍板免赋西年,留下这偌大的粮饷窟窿,自然得他们这些‘裱糊匠’来想法子填补。
他们一听太子殿下和太孙殿下这口风便知
——这回‘清查隐田’一事,是势在必行了!
于是,一场关乎国本、触及无数豪强利益的‘变法’,便在永乐十六年的料峭春寒过后,紧锣密鼓地铺开了。
等内阁大臣们草拟出一份具体的章程折子呈给皇上,果然,回过来的御笔朱批上一个‘准’字。
恰逢春闱放榜,新科进士们,连那象征清贵前程的翰林院大门朝哪边开都没来得及摸清,便被一股脑儿‘抓了壮丁’。
包括前三甲‘状元、榜眼、探花’在内的他们,此刻在朝廷眼里,皆是能写会算、有股子冲劲的‘小牛犊子’!
一纸‘钦差’任命,配上几个精干老吏和一队精兵,便被打发到天南海北,一头扎进了清查田亩的泥潭里。
山东济宁州,清河县衙。
几个月的光景倏忽而过。
万事开头难,新晋进士出身的钦差大臣们,在地方豪强的软硬钉子面前,碰得头破血流者不在少数。
成果虽有,却远不及碰到的壁多。
清河县衙后堂,年过五旬的县令陈文昭,一张圆润的脸此刻皱成了苦瓜,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官袍的领口。
他背手,在县衙后衙大堂踱了两圈,猛地站定,终是忍不住开了口,“熊大人!我的熊钦差!您……您这手笔也忒大了!下官昨日不是千叮咛万嘱咐,那胡家……那胡家动不得啊!”
他急得几乎要跺脚,“胡家旁支的胡三老爷,他到底是上面那位‘祥瑞娘娘’的本家族亲!一根藤上结的瓜!您这二话不说就把人给拘进大牢了……这……这让下官如何……如何是好啊?!”
陈县令越说越慌,原本他费尽心思想搭上胡家这条线,盼着能挪挪窝的念头此刻也没了,他如今只想保住头上那顶摇摇欲坠的乌纱帽!
端坐上首的,正是新科进士、奉旨清查隐田的钦差熊概。
他人如其名,生得魁梧,国字脸上一双浓眉粗黑,为人刚硬。
他穿着一身青色官袍,此刻正襟危坐,正翻看着案几上摊开的记载有往年征税田亩的簿册。
听到陈县令的抱怨,熊概非但没有惧色,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些钦佩的神情,“陈县令,稍安勿躁。”
他语气沉稳,“下官离京前,有幸蒙太孙殿下召见。殿下亲口转述‘天佑夫人’之言!‘夫人言道:‘国法昭昭,岂容私情?吾族人若有不法,当与庶民同罪,按律严惩,勿以吾故枉法!’”
“什……什么?!”陈县令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此……此言当真?!祥瑞夫人……真乃……真乃深明大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