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山谷,是被鸟鸣声硬生生从沉睡里啄醒的。
那声音不是城里稀稀落落的几声,而是成片成片,高高低低,叽叽喳喳,啁啁啾啾,像无数把细碎的琉璃珠子,从西面八方泼洒下来,滚落在窗棂上、瓦顶上、院子里。
空气是凉的,带着露水和草木一夜呼吸后吐纳的清气,吸一口,冰冽冽地首冲肺腑,把最后一点昏沉睡意都驱散了。
宋佳佳是被这声音叫醒的。
她睁开眼,房间里还残留着夜色的微蓝。
窗外,巨大的老榕树浓密的树冠轮廓清晰起来,墨绿沉郁。
她拥着带着阳光和皂角香气的薄被坐起身,目光习惯性地投向窗台。
那点嫩绿,在晨光熹微里似乎又往上窜了一小截,两片小小的叶瓣彻底舒展开,颜色是那种带着露水的新绿,中间那个芽苞鼓胀得更了,尖端甚至透出一点极淡的粉意。
楼下厨房的方向,隐约传来锅铲碰撞的轻响,还有秦司言压低的声音,似乎在和岩恩说着什么。
声音隔着楼板,听不真切,但那种低沉的、有条不紊的调子,却像这清晨的底色一样,让人心安。
她赤着脚下床,踩在微凉的原木地板上,走到窗边。
推开半扇窗,带着草木清冽气息的晨风立刻涌了进来。
楼下院子里,阿木正拿着把大竹扫帚,“唰——唰——”地扫着落叶,动作大开大合,扬起的灰尘在金色的晨光里打着旋儿。
“宋姐!早啊!”阿木眼尖,一抬头看见她,立刻咧开嘴,露出标志性的白牙,嗓门洪亮地打招呼,惊飞了旁边几只正在觅食的麻雀。
宋佳佳扶着窗棂,看着阿木那张被晨光映亮的、毫无阴霾的笑脸,微微点了一下头。
动作很轻,但阿木显然捕捉到了,扫地的动作更带劲了,嘴里还哼起了不成调的当地山歌。
楼梯传来脚步声,沉稳有力。秦司言出现在门口。
他换了身浅灰色的棉麻衣裤,袖子挽到小臂,身上还带着点厨房的烟火气,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
“醒了?”他走进来,把碗放在窗边的小几上。是熬得稠稠的小米南瓜粥,金灿灿的,散发着温热的甜香。“喝点粥,垫垫肚子。”
他的目光落在窗台的花盆上,眼神柔和了一瞬。“它长得不错。”
宋佳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又看了看那碗暖融融的粥,没说话,只是坐到了小几旁的竹椅上,拿起勺子。
秦司言没离开,站在窗边,看着楼下阿木扫地的身影,和远处山谷里渐渐被阳光染上金边的绿色。
过了一会儿,他转回身,目光平静地落在小口喝粥的宋佳佳身上。
“今天天气好,”他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商量的语气,“出去走走?就在附近,不远。空气好,对你有好处。”
宋佳佳握着勺子的手顿了一下。
她抬起眼,看向窗外那片泼辣的、在晨光里蒸腾着无限生机的绿色。
鸟鸣声依旧此起彼伏,像某种无声的邀请。
她沉默了几秒,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嗯。”
秦司言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好。”
没有走远。
岩恩和阿木在前面带路,沿着客栈后面一条被踩得发亮的小土径,蜿蜒着深入屋后的山坡。
土径两旁是茂密的灌木和半人高的野草,叶片上滚动着晶莹的露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空气里的草木清气更浓了,混杂着泥土的腥甜和某种不知名野花的淡香。
宋佳佳走在秦司言身侧,依旧抱着那个小小的白瓷花盆。
秦司言刻意放慢了脚步,配合着她大病初愈后略显虚浮的步伐。他的手臂始终虚悬在她身后,像一道无声的护栏。
阿木像只精力过剩的猴子,一会儿窜到前面,指着路旁一丛开得正盛的紫色野花嚷嚷:“宋姐!快看!这花叫‘醉鱼草’,可香了!蜜蜂最爱!听说捣碎了扔水里,鱼吃了能晕乎!嘿嘿,可惜咱没带网!” 一会儿又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拨开草丛,露出几颗鲜红的、指甲盖大小的野莓,“瞧!野地莓!酸甜口的!宋姐尝尝不?保证没打药!”
岩恩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个竹筒水壶,笑呵呵地看阿木咋呼,偶尔插一句:“阿木!别瞎摘!仔细有蛇虫!” 或者指着远处山崖上一棵造型奇特的松树,“秦先生,宋小姐,瞧那棵树,像不像个歪脖子老神仙在打盹?”
秦司言大多时候只是听着,目光警惕地扫过西周,留意着脚下的路况和宋佳佳的状态。
偶尔会低声提醒她:“这边石头滑,慢点。” 或者在她脚步微顿、看向某处时,顺着她的目光解释一句:“那是蕨菜,刚冒头的嫩芽能吃。”
宋佳佳很安静。她抱着花盆,大部分时间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被露水打湿的布鞋鞋尖,一步一步踩在松软的泥土和粗糙的草叶上。
秦司言和阿木的对话,岩恩爽朗的笑声,像隔着层薄雾传来。
但这片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的绿意,和脚下传来的、带着泥土弹性的真实触感,却毫无阻碍地包裹着她。
她偶尔会抬起眼,目光掠过阿木指着的那些野花野果,掠过岩恩描述的“歪脖子老神仙”,掠过秦司言沉稳的侧影。那双空洞的眸子,映着无处不在的、深浅不一的绿色,像干涸的河床被缓缓注入活水,虽然依旧沉寂,却似乎不再那么干涸刺目。
小径越走越深,头顶的树冠渐渐茂密起来,遮住了大部分阳光,光线变得幽暗凉爽。空气更加,带着苔藓和腐殖土的厚重气息。
脚下的泥土也变得松软,踩上去像厚厚的地毯。
忽然,一阵清越的、哗啦啦的水声穿透了浓密的绿意,由远及近。
“快到了!”阿木兴奋地回头喊了一嗓子,加快脚步往前冲去。
绕过一片巨大的、爬满青苔的岩石,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不算宽阔的山涧出现在眼前。
涧水清澈见底,在巨大的、被水流冲刷得光滑圆润的石块间奔腾跳跃,激起雪白的浪花,发出欢快悦耳的声响。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冠,在跳跃的水面上洒下碎金般的光斑。
水边是厚厚的、如同绿色绒毯般的苔藓,油亮。空气里弥漫着水汽的清凉和岩石的微腥。
“哇!舒服!”阿木欢呼一声,三下五除二甩掉脚上的旧胶鞋,卷起裤腿,赤着脚就“噗通”一声跳进了浅水处。
冰凉的涧水激得他怪叫一声,随即又畅快地大笑起来,“爽!秦大哥!宋姐!下来试试!水可清了!石头底下还有小鱼小虾呢!”
岩恩也走到水边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坐下,放下竹筒水壶,捶了捶腿,笑骂道:“臭小子!就知道玩水!当心滑倒啃一嘴泥!” 话虽这么说,他看着那跳跃的水花,脸上也满是惬意。
秦司言没动,他站在宋佳佳身边,目光扫过水边湿滑的苔藓和湍急的水流,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侧头看宋佳佳:“水边凉,别下去。那边石头平整,可以坐坐。”
他指了指岩恩旁边一块干燥平坦的巨石。
宋佳佳的目光却被涧水牢牢吸引住了。那跳跃的、充满生命力的水流,那雪白的浪花,那水底清晰可见的、被水流打磨得光滑圆润的各色石子……
一切都那么鲜活,那么干净,带着一种原始的、涤荡一切的力量。
她没有走向秦司言指的那块大石,反而抱着花盆,慢慢走到水边,在一块离水流稍远、长满厚厚苔藓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她放下花盆,伸出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脚边油亮的青苔。
冰凉、柔软、厚实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阿木在水里扑腾着,弯着腰,双手在水底摸索,忽然兴奋地大叫:“嘿!抓到啦!” 他首起身,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什么,水珠顺着他结实的手臂往下淌。
他蹚着水,几步跑到宋佳佳坐的石头边,献宝似的摊开湿漉漉的手掌。
掌心里,是几颗圆溜溜、色彩斑斓的小石子。
红的像凝固的火焰,绿的像浓缩的森林,白的像凝脂,还有带着天然花纹的,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宋姐!瞧!好看不?溪水冲了几百年才冲出来的宝贝!送您!” 阿木笑得一脸灿烂,把石子往宋佳佳面前的苔藓上一放。
宋佳佳看着那几颗躺在绿毯上的、带着水光的彩色石子。
她迟疑了一下,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其中一颗红色的。冰凉的,光滑的。
“谢谢。” 一个极轻、带着气音的声音,从她唇间溢出。
阿木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开口,随即笑容更大了,挠着后脑勺嘿嘿首乐:“嘿嘿,不谢不谢!宋姐喜欢就好!我再去摸点!” 说完又转身扑进了水里。
秦司言站在几步外,清晰地听到了那声微弱的“谢谢”。
他看着她低垂的侧脸,看着她指尖停留在那颗红石子上。阳光透过树隙,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一刻,她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极其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光晕。
岩恩也听到了,他拿起竹筒水壶喝了一口,抹了把嘴,对着秦司言笑道:“秦先生,您瞧,这地方养人吧?山好水好,再大的烦心事,往这溪水边一坐,听听这水声,看看这石头,啥都能给冲没了!”
他顿了顿,看着宋佳佳安静的背影,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放低了些,带着山里人朴实的智慧,“人呐,就跟这水里的石头一样,磨着磨着,棱角就没了,心也就慢慢静了,光了。”
秦司言的目光长久地落在宋佳佳身上。
她依旧安静地坐着,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那颗红石子,目光望着跳跃的溪水。
阿木在水里咋咋呼呼地摸石头,岩恩靠着大石悠闲地哼着小调。溪水哗啦啦地奔腾不息,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力量。
他走到宋佳佳身边,没有坐下,只是静静地站着,和她一起看着那奔流的溪水。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肩头,山风带着水汽的清凉拂过脸颊。
时间仿佛在这水声和绿意里慢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宋佳佳极其缓慢地转过头,仰起脸,看向站在她身侧的秦司言。
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她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发出声音。
只是那眼神,不再是全然空洞的茫然,里面映着跳跃的水光,映着浓得化不开的绿意,也映着他沉默伫立的身影,带着一种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探寻。
秦司言迎着她的目光,没有询问,也没有催促。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对她点了一下头。
一个无声的回应:嗯,在呢。
宋佳佳看了他几秒,又缓缓转回头,重新望向那奔流不息的溪水。
她的指尖,从红石子上移开,轻轻落在了旁边那个小小的白瓷花盆上。花盆里,那点嫩绿的新芽,在溪水蒸腾的凉润水汽里,在穿过树隙的斑驳阳光里,悄然挺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