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事儿就这么定了。”
她理了理衣襟，仿佛刚才那番惊天动地的好消息只是随口一提。
“华蓉啊，”她话锋一转，看向儿媳妇，“你给我拿五块钱。”
“妈，您要钱干啥？”
“还能干啥？”张老太太眉毛一横。
“让你男人明儿回乡下，不得带点钱去换些粗粮棒子面？城里这点子供应粮，哪里够一家子嚼谷的！”
这话倒是不假，赵辉在厂里上班，张华蓉没工作。
家里还有个半大小子二毛，平日里粮食确实紧张。
可往常，张老太太要钱，赵辉和张华蓉都是二话不说就给，哪怕自己勒紧裤腰带。
今天，两人却出奇地沉默了。
赵辉低着头，手指抠着裤缝，一声不吭。
张华蓉则是抿着嘴，眼神复杂地看着婆婆。
凭什么啊？
雨润的婚事，好处是他们老赵家的，可这钱，怎么又要从她这里出？
张老太太见两人都不言语，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
“怎么？嫌我老婆子要钱了？”她声音拔高了八度，带着一股子尖酸刻薄。
赵辉还是闷葫芦一样。
张华蓉深吸一口气，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张老太太却不等她说话，一屁股墩儿坐在了院子当中的小马扎上。
那马扎本就不甚结实，被她这么一坐，发出了“咯吱”一声呻吟。
紧接着，惊天动地的哭嚎声响彻了整个小院。
“我的老天爷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张老太太双手用力拍打着自己的大腿，那力道，像是要把腿拍断似的。
“辛辛苦苦拉扯大儿子，给他娶了媳妇，到头来，连五块钱都要不出来啊！”
“我这把老骨头，为了这个家操碎了心，没享过一天福啊！”
“如今人老了，不中用了，连儿子儿媳都嫌弃我了啊！”
她的哭声抑扬顿挫，引得左邻右舍都探头探脑地往这边张望。
林婶子家就住隔壁，此刻也扒着墙头，好奇地看着。
“这是咋了？老太太又跟儿媳妇闹别扭了？”
张华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只觉得臊得慌。
婆婆这招“一哭二闹三上吊”，简首是她的拿手好戏，每次都能把她和赵辉拿捏得死死的。
可今天，张华蓉心里的那股邪火，怎么也压不下去了。
“妈！”她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和委屈，“您别哭了！”
张老太太的哭声一顿，斜着眼睛看她，嘴角撇了撇，带着一丝得逞的意味，似乎在说：看吧，还是得我出马。
“您说您养孩子不易，为了这个家操碎了心。”
张华蓉的声音有些发颤，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可我张华蓉哪点对不起您了？”
“我嫁人的时候，您说家里穷，我带来的那点儿彩礼，您全拿去给弟弟盖房娶媳妇，我吭过一声吗？”
“后来您说要在城里买房，那钱，是不是也从我这儿抠出去的？说是给我们住，可房本上写的是谁的名儿？”
“我跟赵辉辛辛苦苦上班，每个月大半的工资都上交给了您，您说您要统一支配，我们说过一个‘不’字吗？”
“就连我们吃的粮食，那也是赵辉从乡下，从他爹妈牙缝里省出来，一趟趟背回来的！”
“您在城里享福，什么时候缺过您一口吃的？”
张华蓉越说越激动，积压在心底多年的怨气如同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您今天张口就要五块钱，还说得那么理首气壮！”
“雨润那丫头的婚事，要是真成了，那是她有福气，也是我们老赵家跟着沾光！”
“可您凭什么觉得，这前期的投入，也得从我这儿刮？”
“您是我妈，我孝顺您是应该的，可孝顺不是没有底线的纵容！”
张老太太被儿媳妇这一番连珠炮似的话给说懵了。
“你……你这个不孝的女儿！你这是要翻天啊！”张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华蓉骂道。
“我没想翻天！”张华蓉眼圈通红，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只是不想再这么窝囊地过下去了！”
院子里的气氛一度降到了冰点。
还是隔壁的林婶子看不下去了，扬声劝道：
“哎哟，我说老姐姐，华蓉啊，一家人有话好好说。”
几个闻声过来的老人也纷纷开口劝和。
“是啊是啊，多大点事儿啊，不至于，不至于。”
张老太太到底是见过风浪的，一看这阵仗，知道今天这便宜是占不到了。
再闹下去，丢的是自己的脸。
她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从马扎上颤巍巍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
“哎呀，瞧我这老婆子，跟孩子们开个玩笑，还当真了。”她讪讪地说道。
“行了行了，钱的事儿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她又转向赵辉，语气缓和了不少：“辉子啊，你可别忘了，明天一早去接雨润那丫头，相看的事儿要紧，别耽误了正事。”
说完，也不等赵辉和张华蓉回话，便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慢悠悠地走了。
张华蓉看着婆婆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她知道，这事儿没完。
等到夜深了，儿子二毛也睡熟了，张华蓉才推了推身边的赵辉。
“孩子他爸，你睡着了没？”
赵辉翻了个身，叹了口气：“哪能睡得着啊。”
今天发生的事情，对他冲击也不小。
“妈今天这事儿，你……你怎么想？”张华蓉小心翼翼地问。
赵辉沉默了半晌，才闷声说道：“以前是我糊涂，总觉得她是长辈，让着点就让着点了。”
“没想到，倒是让她越来越得寸进尺。”
“她这人，就这德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我看，咱们得想个法子，不能再让她这么搅合下去了。”
“什么法子？”赵辉问道。
“过两天，咱们把二毛送回三里沟村，让你爹妈先带着。”张华蓉压低了声音。
“然后，咱们再想办法，把她也支走。”
“她那屋的炕洞底下，不是好像藏着什么东西……要是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咱们就去举报她！”
赵辉闻言，心里一惊。
“这事儿……能行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张华蓉眼神坚定，“总比现在这样强！”
赵辉看着妻子坚毅的侧脸，点了点头：“好，就按你说的办！”
夜，越来越深了。
赵家村西头，赵雨润领着弟弟赵华盛去院子角落的简易茅厕。
就在赵雨润准备回屋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村东头王家大院的方向，似乎有两道微弱的光柱晃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辆黑色的吉普车，悄无声息地从王家那边驶了出来，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吉普车？
这个年代，村里能开得起吉普车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王家……又在捣鼓什么鬼？
赵雨润心里泛起一丝疑惑，但也没多想，带着弟弟回了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