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水离开后,坤宁宫里的空气仿佛还凝固着他带来的那股硝烟和铁锈味。
张嫣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几张薄薄的图纸,却感觉比传国玉玺还要沉重。
“娘娘……”老宫女想上前劝慰。
张嫣抬起手,制止了她。
她转身,面对着殿内上百双或惊恐、或茫然、或疲惫的眼睛。
“都看清楚了!”
她的声音不再是之前那样带着颤抖的激励,而是变得清冽,干脆。
她走到一堆布料前,拿起一卷刚刚卷好的绷带,当着所有人的面,猛地一抖。
那卷绷带立刻松松垮垮地散开了。
“这就是你们做出来的东西?”张嫣将散开的布条扔在地上。
“松垮无用,上了战场,不等包扎好伤口,就散了!这是在救人,还是在害人?”
宫女们吓得跪倒一片,大气不敢出。
“都起来!”张嫣呵斥道,“我不是要你们的膝盖,我要你们的手!”
她拿起一张图纸,亲自捡起地上的布条,按照图纸上那种独特的斜向交叠法,飞快地卷动起来。
她的动作起初有些生涩,但很快就变得熟练。
片刻之后,一卷紧实、匀称,仿佛实心木棍一样的绷带卷,出现在她手中。
她将绷带卷扔在地上,它弹了一下,却没有丝毫散开的迹象。
“看明白了没有?这,才是能救命的绷带!”
她又走到一口盛放桐油的大缸前,拿起一个缝好的火药包。
“线头外露,针脚稀疏,桐油只浸了表面。这样的东西,只要在潮气里放半天,里面的火药就成了土疙瘩!”
她拿起针线,亲自给众人示范如何用双线锁边,如何将整个布包完全浸透,确保万无一失。
她白皙的手指,很快就沾满了黑乎乎的桐油和布料的毛边。
那个高高在上的,母仪天下的皇后,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眼神专注,动作利落,满身油污的工坊总管。
殿内的宫女们,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们看着自己的皇后,看着她亲手做着这些粗活,眼神里的恐惧和茫然,渐渐被一种别的东西取代了。
那是一种被点燃的火焰。
“都愣着干什么!”一个平日里最爱打扮的年轻宫女,第一个反应过来,她用袖子擦了擦脸,大声喊道,“学着娘娘的样子,全部重做!今天做不完,谁也别想睡!”
“对!重做!”
坤宁宫,彻底变成了一座高效运转的,没有白昼黑夜的战时工厂。
乾清宫。
崇祯皇帝朱由检,正处在一种亢奋与喜悦的顶峰。
彰义门大捷的消息,像一剂最猛的强心针,让他从连日来的绝望和惊恐中,彻底挣脱了出来。
他甚至己经想好了嘉奖的圣旨该如何措辞,该如何犒赏三军,如何将这场足以载入史册的胜利,昭告天下。
“陛下,曹国公、魏国公,及王先生求见。”
“快!快宣!”
徐达和李文忠大步走进殿内,身后跟着那个一身白衣,与这金碧辉煌的大殿格格不入的王三水。
“臣等,参见陛下!”两位国公躬身行礼。
王三水只是点了点头。
“两位爱卿,还有王先生,平身!”崇祯快步走下御阶,亲自扶起他们,“此战,三位居功至伟!朕……朕要重赏!你们想要什么,朕都给!”
徐达咧嘴想笑,却被李文-忠用胳膊肘顶了一下,把话憋了回去。
王三水没有谢恩,也没有客套。
他从袖子里抽出另一份清单,递了过去。
“陛下,庆功之前,先把账结一下。”
崇祯愣住了,他接过那张纸,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僵硬。
“精铁,五万斤……上好焦炭,十万斤……硫磺,五千斤……铜,一万斤……”
他每念一项,心就往下沉一分。
这些还只是物料。
他翻到背面,只看了一眼,瞳孔就猛地一缩。
“抚恤金,阵亡将士每人一百两,伤者五十两……兵器局匠人赏银,五千两……守城军士补发三个月军饷……”
最后,是一个总计。
“白银,三十万两。”
崇祯的手,开始发抖。
三十万两?
他把整个皇宫的瓦片都刮下来卖了,也凑不出这个数。
“王先生……这……”他抬头,脸色己经有些发白,“国库……国库空虚啊……”
“陛下,闯贼主力未灭,只是断尾求生。三日之后,他们整顿好兵马,随时会卷土重来。”王三水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我们能赢一次,是因为出其不意。下一次,他们有了防备,我们就必须用更多的炮,更猛的火力,把他们彻底打怕,打残。”
“这些物资和银两,不是赏赐,是下一场战争的本钱。”
他环视了一圈大殿内那些闻讯赶来,准备领功的王公大臣们。
“没有这些,三天后,城破。在座的各位,有一个算一个,今天穿的这身官服,就是明天的寿衣。”
这句话,像一把冰刀,捅进了所有人的心窝子。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可……可朕真的没钱啊!”崇祯几乎是哀嚎出声。
他看向户部尚书,对方立刻把头埋到了胸口。
他看向那些平日里富得流油的勋贵,他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脚下的金砖里能开出花来。
“有钱。”王三水替他们回答了。
他伸手指了指殿内一个肥头大耳的国戚。
“把他家抄了,应该能凑出五万两。”
他又指向一个穿着仙鹤补服的老臣。
“他家在京郊有良田三千亩,全部充公,能换两万石粮食。”
他一个个地点过去,每点一个人,那人的脸就白一分。
“疯了!你疯了!”一个老勋贵终于忍不住跳了出来,指着王三水大骂,“你是什么东西!一个白丁,也敢在朝堂之上,对国家公卿指手画脚!陛下,此人妖言惑众,必是闯贼奸细!请立刻将他拿下,明正典刑!”
“对!拿下他!”
“清君侧!诛妖人!”
大臣们找到了宣泄口,瞬间群情激奋,仿佛要把王三水生吞活剥。
王三水没有理会他们。
他只是看着崇祯,那个坐在龙椅上,浑身颤抖的皇帝。
“陛下,你选。”
他只说了三个字。
选他们,还是一起死。
崇祯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看着下面那些激愤的,忠心耿耿的臣子,又看着眼前这个平静得可怕的年轻人。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闯贼几十万大军,会被这个年轻人打得屁滚尿流。
因为在这个人眼里,没有规矩,没有体面,没有祖宗大法。
只有活下去。
活下去,就是唯一的规矩。
崇祯缓缓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他走下御阶,一步一步,走到那个叫嚣得最凶的老勋贵面前。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他伸出手,从那个老勋贵的腰间,解下了一块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佩。
“爱卿,国难当头。”崇祯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
“这块玉,朕,替朝廷收了。”
他没有停下,又走到另一个大臣面前,拔下了他官帽上的翡翠顶珠。
“你的宅子,朕也收了。”
他就像一个冷酷的抄家官,一个一个地走过去,一件一件地“借”走他们最宝贵的东西。
大殿之内,再无一人敢出声。
最后,崇行至王三水面前。
他将怀里那堆价值不菲的珠玉,塞给王三水。
然后,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对着这个无官无职的白衣青年,深深地,鞠了一躬。
“王先生,大明……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