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妆台上,苏瑶瑶正对着铜镜描眉,小桃捧着鎏金妆匣从里间出来。
那匣身嵌着和田玉,在晨晖里泛着温润的光——正是柳氏昨日送来的陪嫁物。
"姑娘,二姨娘房里的春杏在院外候着。"小桃压低声音,指尖轻轻叩了叩妆匣,"方才我听见她跟门房说,是来借这匣子的。"
苏瑶瑶的眉笔顿了顿。
前世林氏借物的套路她再清楚不过:先借走贵重物件,再寻个由头说"不小心"弄坏,反过来要她赔礼道歉。
她盯着镜中自己微抿的嘴角,将眉笔搁在青玉笔山上:"请她进来。"
春杏掀帘进来时,裙角沾着露水。
她福了福身,目光在妆匣上打了个转:"我们姨娘说,昨儿见姑娘这妆匣精巧,想借去赏玩两日,说是要照着样子给三姑娘打个银的。"
苏瑶瑶端起茶盏,茶烟模糊了她的神情:"劳烦回二姨娘,这匣子是母亲新送的,漆还没干透,碰不得。"
春杏的笑容僵在脸上,正欲再言,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苏婉掀帘进来,月白衫子下摆沾着草屑,显然是从后园抄近路来的。
她扫了眼妆匣,喉间溢出一声冷笑:"二姨娘不过借个物件,妹妹倒摆起侯府嫡女的谱了?"
苏瑶瑶放下茶盏,瓷底与木案相碰发出轻响。
她望着苏婉眼底的青黑——定是昨夜被林氏催着来借物,没睡好。"姐姐若喜欢,我让周伯去西市寻十个八个来送你。"她语气温吞,"只是这匣子......"
"谁要你的施舍!"苏婉突然拔高声音,帕子在指间绞成乱麻,"你仗着父亲偏疼,连二姨娘的面子都不给!"
"二丫头。"柳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扶着丫鬟的手进来,目光扫过苏婉发红的眼尾,"瑶瑶的东西,她自己做得了主。"
苏婉咬着唇退到一旁,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春杏见势不妙,拽着她的衣袖往外走。
苏婉临出门时回头,眼底像淬了冰:"你且等着。"
门帘落下的瞬间,苏瑶瑶听见春杏小声抱怨:"二姨娘还说大姑娘最会说话,谁知道比三姑娘还没用......"
午后,苏悦哭哭啼啼地撞进院子。
她发辫散了半条,帕子揉成湿漉漉的一团:"姐姐,二姨娘让我来借鎏金匣子,她说我要是借不到,就要打我手心......"
苏瑶瑶蹲下身,替她理了理乱发。
触到她发间沾着的草籽,心尖微微发疼——前世林氏就是用这种法子,逼苏悦去老夫人房里偷翡翠珠串,最后苏悦被罚跪祠堂,生了场大病。"悦儿怕疼吗?"
"怕......"苏悦抽噎着,"可二姨娘说,要是我不借,就把我的白玉兔拿走......"
苏瑶瑶的指尖在她背上轻轻拍着。
那只白玉兔是苏悦最宝贝的玩意儿,前世被林氏丢进井里时,小丫头在井边哭了整夜。"悦儿,"她轻声道,"你回去告诉二姨娘,匣子被母亲收走了,要等父亲下值才能拿。"
"那......那二姨娘会打我吗?"苏悦仰起脸,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苏瑶瑶替她擦掉眼泪:"有姐姐在,她不敢。"她指了指廊下的鹦鹉,"你瞧,绿羽在学舌呢,你若喊得大声些,母亲和老夫人都能听见。"
苏悦吸了吸鼻子,攥着帕子跑了。
不多时,隔壁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林氏的骂声像刀子般划破空气:"小贱蹄子!
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苏瑶瑶握紧了妆匣的锁扣。
前世她总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却再容不得妹妹受半分委屈。"小桃,"她转身对丫鬟道,"去松鹤堂回老夫人,就说二姨娘在打骂三姑娘。"
小桃应了声跑出去,不多时便传来老夫人贴身嬷嬷的喝止:"二姨娘这是做什么?
三姑娘才多大?"林氏的骂声渐弱,只余苏悦抽抽搭搭的哭声。
傍晚,苏瑶瑶在房里整理明日迎接被贬官员家眷的礼单。
柳氏端着药进来,药香混着窗外的晚桂:"你父亲说,明日让你带二十个丫鬟婆子去城南码头。
苏瑶瑶接过药碗,想起午后在竹院见到的李夫人。
她送的帕子还在袖中,帕角的小苍兰针脚细密,与前世自己棺木上的花纹分毫不差。"母亲,"她垂眸搅着药汁,"那些家眷里......可有名姓特殊的?"
柳氏摇了摇头:"不过是些犯官女眷,你且按规矩安置便是。"
次日清晨,苏侯爷亲自到别苑送行。
管家带着两辆青呢马车候在门外,车夫正在给马喂豆饼,香胰子味混着青草香飘过来。"路上小心。"苏侯爷替她理了理披风,"若有难处,让周伯骑马回来报信。"
苏瑶瑶上了马车,队伍刚出侯府大门,前头的丫鬟突然停住脚步。"姑娘,"小桃掀帘道,"前头有位穿月白衫子的娘子,说是要随我们去安置处。"
苏瑶瑶掀开车帘,只见那女子立在槐树下。
她眉目清泠,腕间系着条褪色的银链,链坠是枚残缺的玉璜——与前世她在乱葬岗见到的那具女尸腕间的链子,竟分毫不差。
"你是哪家的眷口?"苏瑶瑶问。
女子抬眼,目光如寒潭:"陈府,陈砚之妻。"
苏瑶瑶心头剧震。
陈砚是前世害侯府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他的妻子怎会出现在这里?
她正要再问,管家在旁催促:"姑娘,辰时三刻了。"
女子上了后面的马车,车帘落下时,
回府时路过松鹤堂,透过朱漆大门,见林氏正扶着老夫人的手说话。
她眼角瞥见苏瑶瑶,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声音甜得发腻:"老夫人,瑶瑶妹妹今日辛苦了......"
苏瑶瑶垂眸整理披风,袖中帕子被攥得发皱。
她知道,林氏的算盘才刚刚打响。
老夫人院里的檀香烧得正浓,林氏捏着帕子的手青筋微凸。
她望着案几上凉透的茶盏,耳尖还留着方才苏瑶瑶那声"有劳二姨娘"的软笑——那笑里裹着刺,扎得她喉头发腥。
"老夫人,"林氏忽然屈膝跪在青砖上,珠钗在鬓边乱颤,"方才在垂花门,瑶瑶妹妹抱着三姑娘回来,奴婢递莲子羹,她接是接了,可那眼神......"她喉头哽了哽,帕子绞成一团,"像看个不相干的外人。
奴婢倒罢了,可您最疼重的血脉,连碗羹都暖不化她的心?"
廊下的鹦鹉突然扑棱着翅膀:"老夫人万安——"
老夫人搁下茶盏,指节叩了叩案几:"你素日最是稳妥,今日怎的这般酸气?"
林氏指甲掐进掌心,眼底泛起水光:"前日里瑶瑶妹妹去庄子上,老夫人让奴婢替她管两日库房。
偏巧昨日李夫人送的小苍兰帕子不见了,奴婢刚想问周妈妈,就听下人们说......"她顿了顿,"说妹妹嫌那些被贬的家眷晦气,连帕子都扔给粗使婆子。"
正院东梢间里,苏瑶瑶替苏悦理了理额前碎发,耳尖忽得一跳。
窗外竹影晃动,她想起前世林氏也是这样,在老夫人跟前抹着泪说"瑶瑶妹妹瞧不上庶出",后来才有了那碗下了巴豆的甜汤。
"大姑娘,老夫人传唤。"青枝掀帘进来,鬓边的茉莉蔫了半朵。
苏瑶瑶替苏悦系好银锁片,指尖在锁上停了停——这是母亲柳氏的陪嫁,前世她被推下荷花池时,锁片撞在石头上裂了道缝。"悦儿去阿娘屋里,让春桃给你拿桂花糖。"她揉了揉小丫头的软发,转身时裙角扫过妆台,那方小苍兰帕子从匣底滑出来,沾了点胭脂粉。
老夫人屋里的炭盆烧得太旺,苏瑶瑶跪下行礼时,额角沁出薄汗。
林氏正倚着美人靠抹泪,见她进来,哭腔陡然拔高:"老夫人您瞧,妹妹连个礼都行得这般敷衍!"
"二姨娘这是做什么?"苏瑶瑶抬眼,目光扫过林氏鬓边多出来的珍珠——那是前日老夫人赏给柳氏的头面里的,"昨日李夫人送帕子,原是让分与各房妹妹的。
我见那小娘子哭得可怜,便拿了帕子给她擦脸。
若二姨娘觉得我逾矩,改日我亲自去库房领罚。"
老夫人眯眼盯着苏瑶瑶,檀香混着林氏身上的沉水香,熏得人发闷。
正僵持间,外间传来脚步声,苏侯爷掀帘进来,玄色官服上还沾着点墨渍:"母亲,夫人让我来问问,瑶瑶的迎亲队伍可备齐了?"
"迎亲?"林氏猛地抬头,帕子掉在地上,"什么迎亲?"
苏侯爷扫了她一眼,走到老夫人跟前:"前日圣上下旨,贬了礼部侍郎陈大人。
陈夫人带着家眷今日到金陵,我想着让瑶瑶去接——侯府的姑娘出面,既显体面,也让老夫人宽心。"
苏瑶瑶心口一沉。
前世陈夫人到府那日,她正被林氏设计在佛堂抄经,后来陈夫人的陪嫁玉镯在她房里被搜出,成了她"贪心"的罪证。
如今苏侯爷突然安排她去,是真觉得她能担事,还是......
"父亲,"她攥紧袖中残玉璜,"女儿今日才从庄子回来,怕是......"
"瑶瑶,"苏侯爷打断她,声音里带了点沉肃,"陈夫人与你母亲是旧识。
你去接,既是替你母亲尽心意,也是替侯府撑场面。"他目光扫过林氏,"二姨娘素日最会管家,今日便替瑶瑶备两辆青呢车,再让周伯带十个粗使婆子跟着。"
林氏的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她望着苏侯爷替苏瑶瑶理了理披风,忽然想起昨日在库房翻到的账册——柳氏陪嫁的田契,竟悄悄划了两庄子到苏瑶瑶名下。
原来侯爷早有打算,今日这迎亲的差使,哪里是安抚,分明是给苏瑶瑶铺路!
"女儿遵父命。"苏瑶瑶垂眸应下,喉间像塞了团浸了醋的棉花。
她望着林氏咬得发白的唇,忽然想起前世自己被发卖那日,林氏也是这样咬着唇笑——可这一世,她不会再给林氏机会。
柳氏追到角门时,苏瑶瑶正踩着脚凳上马车。
她鬓边的珍珠簪歪了,手里攥着个锦匣:"瑶瑶,这是母亲新得的茯苓膏,路上带着......"
"阿娘,"苏瑶瑶接过锦匣,触到母亲掌心的薄茧,"我夜里本该去西角门......"
"西角门的事,等你回来再说。"柳氏替她理了理帽檐,目光扫过远处垂花门里的林氏,"你父亲让周伯跟着,万事小心。
陈夫人身边有个老嬷嬷,最是眼尖......"
"大姑娘,该走了!"周伯在车外喊。
苏瑶瑶掀帘望了眼渐远的侯府朱门,残玉璜在袖中硌着腕骨。
她摸出那方小苍兰帕子,香气混着风灌进车厢——前世陈夫人的玉镯,就是用这样的帕子包着,塞进她妆匣的。
这一世,她倒要看看,林氏还能耍什么花样。
马车转过街角时,阴云突然压下来。
苏瑶瑶望着天边翻涌的墨色,摸出锦匣里的茯苓膏,甜腻的香气里,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鼓——陈夫人的马车,该到城外的长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