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墨迹与月光
煤油灯芯在铜制壁挂灯里爆出细小的火星，冯岩注视着施密特少尉刚刚还挂在胸前的铁十字勋章。那枚二级铁十字边缘己经磨出铜色，正如其主人布满裂纹的指甲——这位出身普鲁士容克家族的少尉正用马鞭分发印有巴伐利亚纹章的信纸，深蓝色领章上的三颗银星蒙着层血雾。
“准尉先生。”新兵卡尔捏着信纸的手在颤抖，他领口的预备兵标识还是崭新的，“我该写给慕尼黑的兵役办公室还是家里？“
冯岩想起在军校时翻过的《德意志帝国陆军条例》，抽出钢笔在堑壕壁上写下：“第62预备步兵团D连三排，巴伐利亚陆军第三军邮站。”他的德语还带着慕尼黑口音，这是当初在军校被教官拿戒尺矫正过的。
汉斯盘腿坐在弹药箱上，用刺刀尖蘸着枪油往信纸上涂画。这个巴伐利亚农民画了座歪斜的谷仓，又在旁边标上比例尺般的横线——冯岩认出那是他们家乡测量干草堆的传统方法。”给我妹妹汉娜的，“汉斯用袖口抹了抹炭笔痕迹，“她得知道今年该在哪面墙补漏。”
战壕深处突然传来压抑的呜咽。冯岩提着煤油灯走过去时，发现列兵施密特正把信纸叠成小船。这个柏林钟表匠的儿子红着眼圈解释：“父亲教我折纸船能避过审查官......”他的手指灵巧地将邮票贴在船帆位置，冯岩注意到船身用密写药水画着钟表零件图——或许是某种家族暗号。
施密特少尉的马鞭突然抽在沙袋上，惊飞了信纸折成的千纸鹤。”三排全体，注意保密条例！”他的目光扫过冯岩手中未封口的信封，突然改用参谋部口音的官话：“瓦尔德冯准尉，您用中文书写不符合战时规范。”
冯岩的笔尖悬在“父母大人均鉴“六个字上方。他想起保定军校的文书课，德国教官曾用红笔批注他的满文家书“不合帝国军人仪轨“。此刻信纸上的墨迹正被潮气晕染，恰似三年前未寄出的那封休学申请。
“报告阁下，这是满语。”冯岩面不改色地翻转信纸，露出背面的德文注释。这是他穿越后琢磨出的小把戏——用满文语法结构书写中文，即便被审查也难辨真伪。施密特的鼻翼翕动两下，终究没再追究这个中国准尉的“异族文字“。
防炮洞外忽然响起炮弹破空声，新兵们条件反射地扑向信纸。冯岩看见卡尔用身体护住未写完的家书，这个慕尼黑面包房学徒在弹片上划破的后背下，藏着一句被血染红的“妈妈，这里的黑面包比您烤的还硬“。
当迫击炮的震动停歇，汉斯正用步枪通条烤着家书。”巴伐利亚的老法子，“他把烤硬的信纸卷成筒塞进子弹袋，“德国邮政的马车可跑不过法国人的炮弹。”
冯岩摸出怀表，借着月光查看珐琅表盘上的保定军校校徽。这是他来到慕尼黑后仍然保留的唯一保定军校物品，此刻秒针正指向1916年6月25日凌晨1点17分。战壕另一头传来压抑的哼唱，几个巴伐利亚老兵在用方言唱《守望莱茵》，跑调的歌声混着信纸燃烧的焦味，在尸臭弥漫的堑壕里撕开道狭小的裂缝。
他将写满中文的信纸折成纸鹤，轻轻放在渗水的弹药箱上。晨雾漫进战壕时，纸鹤的左翼己泡软垂落，像极了那些永远飞不到莱茵河对岸的家书。
第二节 呼吸的重量
战壕里的腐臭化作实体挤压着每个人的胸腔，冯岩解开领口第二颗铜纽扣时，指尖触到了霉变的布料。这是他在保定军校养成的习惯性动作——当室内二氧化碳浓度超过0.1%时，人体会本能地寻求更多氧气。
“准尉，三号射击孔......”医护兵霍夫曼的声音突然中断，他正用石炭酸纱布捂住口鼻，“埃里希在抽搐。”
冯岩踩着弹壳堆成的阶梯攀上射击台，看见新兵埃里希正用指甲抓挠胸前的铁十字徽章。这个十九岁的面包匠学徒眼球凸起，喉结在青紫的皮肤下剧烈滚动，仿佛要把堵塞气管的腐气呕出来。
“压力差性肺水肿。”冯岩用中文喃喃自语，这是后世潜艇兵常见的病症。他扯开埃里希的领口，却找不到野战医院配发的氨茶碱——这种支气管扩张剂要到1921年才会临床应用。
战壕深处突然传来铁锹刮擦声，冯岩的耳膜捕捉到细微的金属震颤。这是他在慕尼黑军校工兵课学到的声呐技巧——英军工兵正在三十米外挖掘近迫作业坑道。
“爆破组准备氯气罐！”施密特少尉的佩刀鞘撞在沙袋上，刀柄的巴伐利亚狮纹章沾着新鲜脑浆。冯岩按住少尉的手臂：“阁下，东南风风速每秒三米，释放毒气会反噬我方。”
一枚75mm炮弹在头顶炸开，震落的泥土里混着半截食指。埃里希突然爆发出蛮力，踩着冯岩的肩膀蹿出战壕。月光照见他撕开的领口里，藏着张被血浸透的少女照片。
“圣母玛利亚啊......”汉斯在胸前画十字的瞬间，法军观测气球的闪光镜在天际折射出死亡讯号。冯岩扑向MG08机枪时，后槽牙咬破了口腔黏膜——这是保定军校训练出的疼痛刺激法，能让射手在极端环境下保持清醒。
二百五十米外，埃里希的身影在月光下剧烈摇晃。冯岩转动方向机的手柄，将十字准星对准同袍的后心。军规第17条在他脑中轰鸣：任何暴露阵地坐标者，视为敌性目标。
枪声比意识快了一步。7.92mm全被甲弹穿透埃里希左肩的刹那，法军炮位观测员误判了弹道来源。三发校准炮弹偏离战壕五米，将面包匠学徒的身躯化作一团猩红的血雾。
“后备排长。”施密特少尉的佩刀鞘挑起半块下颌骨，落在冯岩染血的领章上，“根据巴伐利亚预备步兵条例第88条，你现在有权指定两名传令兵。”
冯岩的拇指无意识地着枪机保安装置，这是MG08机枪特有的V形簧片卡榫。他看见埃里希的《圣经》残页飘落在弹壳堆上，德文花体字记载着《约伯记》第14章：“人为妇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难......”
防炮洞深处传来铁锹掘进声，比先前清晰了十五分贝。冯岩将三枚M1915手榴弹串联成诡雷装置，转头对机枪手施耐德下达晋升后的首道命令：“去军需处领六罐芥子气——要1915年埃尔伯费尔德化工厂生产的批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