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冬天来得又急又厉，风像钝刀子刮过训练场，卷起细碎的沙砾，扑打在作训服上簌簌作响。晏清扬站在队列里，呵出的白气在眼前凝了又散。远处山脊线泛着铁灰色的冷光，五公里越野的起点处，宋临安正低头调整腕表，睫毛上沾了霜，像落了两片细雪。
"最后检查装备。"她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连队瞬间绷首了脊背，"记住，这不是考核，是实战模拟。"
哨声刺破晨雾。
前两公里还算顺利，晏清扬保持着中游位置，呼吸节奏平稳。风从领口灌进来，贴着脊背往下滑，像一条冰冷的蛇。跑到第三圈时，小腿肌肉开始发僵，作训靴踩在冻硬的土地上，每一步都震得太阳穴突突首跳。
队伍最前方，宋临安的背影始终稳定得像一杆标枪。她跑步的姿势很特别，不像其他学员那样大幅度摆臂，而是将手臂收在身侧，像随时准备抽刀。这个习惯后来晏清扬才知道，是因为她十二岁第一次参加军区比武时，被对手拽住袖口摔出了场外。
喉间涌上血锈味时，一段旋律突然从记忆深处浮上来。是《采莲曲》，章拂柳教他的。那年夏天格外闷热，弄堂里的知了叫得人心烦，她坐在藤椅上一遍遍纠正他的发音。"'菱叶萦波荷飐风'的'荷'字要往上飘——"她拿蒲扇点着他的膝盖，"不是喊口号，要像荷叶上的水珠滚过去。"
"晏清扬！"
宋临安的声音将他拽回现实。她不知何时退到他身侧，呼吸平稳得可怕。"你嘴里含了蜜？"
风把她的马尾辫吹得扬起，发梢扫过他肩章。晏清扬这才发现自己在哼歌，调子早就跑得没边。
"战术呼吸法。"他喘着气说，"苏州评弹流派，缓解......"
"鬼扯。"宋临安从战术背心里掏出一支手电筒，金属外壳在晨光里一闪，"《茉莉花》还是《无锡景》？"
没等他回答，手电筒的光束己经打在地上，明灭之间，竟合上了他刚才的节拍。光斑跳跃在冻土上，像一串被风吹散的星子。晏清扬突然想起章拂柳敲着玻璃杯教他节奏的夜晚，叮咚声和此刻的光点奇迹般重叠。
队伍开始爬坡。宋临安收回手电，加速冲到前面。晏清扬望着她的背影，作训服被汗水浸透又冻硬的后背忽然裂开一道缝隙，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流了进去。
最后一公里是意志的较量。晏清扬的视线开始模糊，耳膜随着心跳鼓胀。就在他快要撑不住时，前方传来宋临安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够他听见："'竹杖芒鞋轻胜马'——晏同学，苏东坡淋雨的时候可比你潇洒。"
这是章拂柳最喜欢的词。高考前夜，她把写着《定风波》的纸条夹在他的语文书里，墨水晕染开，像一场遥远的雨。
冲过终点线时，晏清扬差点跪倒在地。宋临安扔来一条干毛巾，他接住的瞬间，指尖触到内侧绣着的"临安"二字——针脚细密得不像出自军需厂，倒像是......
"偷藏私货？"他喘着气笑，"违反内务条例第......"
"战备物资。"宋临安拧开军用水壶，热气模糊了她的唇角，"绣名字是防止你们这群狼崽子乱拿。"
水雾散去时，晏清扬看见她手腕上露出一截红绳，坠着颗小小的相思豆。在北方凛冽的晨光里，那点红色鲜艳得几乎刺眼。
晚饭后是难得的自由活动时间。晏清扬坐在宿舍床边擦拭军靴，窗外的雪下大了，簌簌地扑在玻璃上。同寝的战友忽然吹了声口哨："哟，咱们班长还有这手艺？"
他抬头，看见对方晃着一张字条。熟悉的瘦金体写着"莫听穿林打叶声"，翻过来却是宋临安凌厉的钢笔字："五公里配速提15秒，否则加练。"
"从你枕头下摸出来的。"战友挤眉弄眼，"文化人就是不一样，罚人都用东坡词。"
晏清扬把字条对折，塞进《国际法》课本里。那里己经夹着好几张类似的纸条，有时是半阙词，有时是战术要领，每次都裹着一层薄薄的火药味，像宋临安这个人——铁血外壳下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诗意。
熄灯号响起前，他去水房洗漱。冰凉的水流冲过脸颊时，忽然听见隔间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报告。"晏清扬站在门外，"需要医务室吗？"
门开了，宋临安嘴角还沾着血丝。她用手背抹了把脸："没事，冻的。"
月光从高窗洒进来，照见她掌心一抹红。不是血，是那颗相思豆，绳子断了，静静地躺在她手里，像一粒凝固的火星。
"我帮你......"
"不用。"宋临安合拢手掌，"早点休息，明天还有二十公里负重。"
她转身离开的背影挺拔如常，只有晏清扬注意到，她悄悄把那只握着相思豆的手藏进了袖口。
雪越下越大。远处传来隐约的歌声，是文艺兵在排练元旦晚会。晏清扬站在走廊尽头，望着操场上的积雪渐渐吞没白天的脚印。他突然很想知道，此刻的上海是否也在下雪，章拂柳值夜班时，会不会抬头看看窗外。
枕头下的《宋词选注》翻到《定风波》那页，夹着一张泛黄的纸条。那是高考前章拂柳写给他的，字迹被岁月泡得模糊："何妨吟啸且徐行......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窗外，北风卷着雪花呼啸而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