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刚爬上医务室的窗台,玻璃上的霜花开始融化,蜿蜒的水痕像极了病历卡上未干的墨迹。晏清扬坐在靠墙的长椅上,看着护士将一支水银体温计递到他面前。
"五分钟,别说话。"护士的声音带着北方人特有的利落。
金属的凉意贴上舌根的瞬间,他忽然想起那个总爱把体温计藏在白大褂口袋里的姑娘。记忆里的章拂柳总是这样,在医务室的晨光里转过身来,发梢沾着消毒水的气息,指尖却带着陈皮糖的甜香。
"38度2,你逃不过我的法眼。"她曾经这样说着,将体温计举到窗前,阳光透过玻璃管,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蓝影。
"晏同志?"
现实的声音将他拉回。宋临安站在门口,军装笔挺,领口的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她手里拿着一叠文件,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体温计上。
"检查结果怎么样?"她问。
"37度整。"他回答,莫名想起今早广播里说的上海气温。
宋临安走近几步,作训靴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她伸手接过体温计,腕表带擦过他的手背,留下一道微凉的触感。
"军事医学课没教过你?"她将体温计举到眼前,"水银体温计要小心保管。"
窗外的雪停了,阳光突然变得强烈起来。在刺目的光线里,他看见她睫毛投下的阴影,像极了那年夏天,章拂柳在梧桐树下数落他时,树叶在她脸上投下的斑驳光影。
"心跳过快。"宋临安突然说。
他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她的听诊器己经贴上了他的胸口。金属的凉意透过薄薄的军装衬衣,让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2008年的冬天,上海罕见地下了一场雪。章拂柳踮着脚,把体温计塞进他的衣领,手指不经意地擦过他的后颈。
"别动,"她威胁道,"否则我告你妨碍医务工作。"
他记得自己当时笑得胸腔发震:"章医生,我要是烧糊涂了,你能用青霉素救我么?"
"不,"她翻了个好看的白眼,"我会给你打一针镇定剂,让你安安静静地——"
话没说完,他就真的栽倒在她肩上。38度5的高烧,让那段记忆变得模糊而温暖。
"窦性心律不齐。"
宋临安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她正在病历本上写着什么,钢笔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阳光照在她的肩章上,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
"建议观察。"她继续写着,笔尖突然顿了一下,"或可考虑心理因素。"
晏清扬看着那行字,鬼使神差地问:"你们北方人,信中医么?"
宋临安抬起头,阳光在她的眼睛里映出浅褐色的光晕。"信啊,"她合上病历本,"尤其是针灸——疼,但有效。"
他无端想起章拂柳的银针,细如发丝,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她总说那是她爷爷传下来的,要用最上等的丝绸包着。
"下午的战术推演课,"宋临安站起身,"别忘了你的参考资料。"
她离开时带起一阵微风,吹动了桌上的体温计纸套。晏清扬伸手按住,却发现纸套内侧似乎有字。
「君往潇湘我往秦」
字迹极小,像是用铅笔轻轻写下的。不是章拂柳那种工整的钢笔字,这字迹带着几分随性,却又透着说不出的克制。
夜晚的军校格外安静。晏清扬躺在床上,窗外的月光将梧桐枝桠的影子投在墙上,随风轻轻晃动。他想起小时候,章拂柳家的阳台上也种着一棵梧桐,每到秋天,金黄的叶子就会飘进他家的窗台。
记忆里的章拂柳总是穿着蓝色的校服裙,站在梧桐树下等他。有时候是递给他一盒温热的牛奶,有时候是气鼓鼓地抱怨他又迟到。而现在,他躺在北方的军营里,枕着陌生的月光,手里捏着那个写着唐诗的体温计纸套。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作训靴特有的节奏让他知道是查夜的教官。他闭上眼睛,假装睡着,却在黑暗中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两下,像极了那年夏天,章拂柳用听诊器量他心跳时,数着的"茉莉花开"。
第二天清晨,他在食堂遇见宋临安。她正往面包上抹果酱,动作精准得像在绘制作战地图。
"昨天的体温计,"他在她对面坐下,"纸套上的诗,是你写的?"
宋临安的手顿了一下,果酱刀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嗯,"她继续抹着果酱,"我父亲教的。他说,军人也要懂诗。"
晏清扬想起章拂柳也曾说过类似的话。那是在高三的语文课上,她传给他的纸条上写着:"晏同学,背完这首《蝶恋花》,我就把数学作业借你抄。"
两个姑娘,一南一北,却都用诗句在他生命里留下印记。
上午的军事外交课上,教授正在讲解国际公约。晏清扬的钢笔不自觉地在本子上画着,等他回过神来,纸页上己经布满了梧桐叶的形状。
"认真听讲。"
一张纸条从右侧推过来。宋临安的字迹,和体温计纸套上的一模一样。他抬头,看见她专注的侧脸,阳光在她的睫毛上跳跃,像是停驻的蝴蝶。
下课铃响时,她突然问:"上海这个时候,梧桐叶黄了吗?"
晏清扬愣住了。他想起昨天收到的家信,母亲确实提到了衡山路的梧桐。但更让他惊讶的是,宋临安竟然会问这样的问题。
"应该刚开始黄。"他回答,"再过半个月,就会落满整条街。"
宋临安点点头,将笔记本收进军用挎包。"我父亲说,"她的声音很轻,"上海的梧桐,比北京的美。"
那天晚上,晏清扬梦见自己站在衡山路上,金黄的梧桐叶落满肩头。章拂柳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支体温计,而宋临安则站在另一个方向,军装笔挺,手里捧着一本诗集。
醒来时,窗外正下着今年的第二场雪。他摸出枕下的体温计纸套,上面的字迹己经被他的手指得有些模糊了。
「君往潇湘我往秦」
七个字,像是一道咒语,又像是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他心底某个上了锁的抽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