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救室那明亮刺眼的顶灯，在林晚秋眼前晃出一片炫目的白芒，那光芒首首地刺入她的眼睛，让她不禁微微眯起了眼。
她戴上橡胶手套，刚触到患儿的皮肤，指尖便猛地一缩——那不是正常的肌理温度，更像块被烤焦的炭。
患儿烧伤的皮肤皱缩在一起，呈现出一种扭曲的形状，表层焦黑的皮肤硬邦邦的，如同干裂的土地，皮下渗出淡黄色的液体，散发着一股刺鼻的焦臭味，连带着周围未被烧透的皮肤都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摸上去滚烫滚烫的，好似刚从火里取出来一般。
“林医生，血压38/22！”护士的声音带着颤音，在寂静的急救室里格外清晰。
林晚秋咬了咬后槽牙，牙龈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酸痛。
六年前那场实验室火灾的记忆突然涌上来：玻璃炸裂声尖锐刺耳，如同恶魔的嘶嚎；烧焦的橡胶味刺鼻难闻，弥漫在空气中久久不散；顾明渊把她推出火海时，后背被火星燎焦的藏蓝制服，那焦黑的痕迹格外醒目。
那时她的手腕被飞溅的酒精烧出三寸长的疤，那道疤至今摸上去还是凹凸不平的。
而眼前这个蜷缩在推床上的男孩，烧伤面积是她的二十倍不止，男孩全身布满了伤痕，肢体扭曲着，让人不忍首视。
“建立静脉通道，乳酸林格液快速补液。”她的声音比平时更冷，却精准得像台仪器，“准备气管插管，吸入性损伤可能性大。”
“林医生！”实习医生小周举着CT片冲进来，脚步匆忙，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噔噔”的声响，“肺部有高密度影，喉头水肿明显。”
林晚秋的眉峰蹙成一道刃，眉心处隐隐作痛。
她摘下手套，指节抵着太阳穴——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顾明渊曾笑她像只炸毛的猫，现在倒成了她在手术台上保持清醒的锚点。
“刘教授到了。”护士长在门口轻声说，声音轻柔，却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白大褂的窸窣声从身后传来，那声音由远及近，仿佛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
林晚秋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刘振国教授来了——这位烧伤科泰斗总带着股老派知识分子的樟木香，混着消毒水味，能让人莫名安心。
那股香味若有若无地飘进她的鼻腔，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情况如何？”刘教授的声音像块压舱石，沉稳而有力。
“特重度烧伤，吸入性损伤三级。”林晚秋转身，“补液后血压仍低，创面感染风险极高，更麻烦的是……”她指了指CT片上那团模糊的阴影，“气道水肿可能在六小时内恶化，现在插管是死，不插管也是死。”
“现场情况呢？”刘教授推了推金丝眼镜，眼镜在灯光下闪过一道微弱的光，“起火点在哪？燃烧物是什么？救援时间？”
林晚秋一顿。
这些信息她刚才问过急诊护士，可对方只说“消防送来的”。
她摸出手机，指尖在通讯录里停在“顾明渊”三个字上——这个号码她存了六年，删过三次，最终还是在三天前顾明渊敲开她家房门时，重新存回了最顶格的位置。
手机刚拨通，门就被推开了。
藏蓝色的身影带着股风卷进来，顾明渊额角还沾着草屑，那草屑在他额头上显得格外突兀。
作战服右肩有道焦黑的豁口，露出里面被汗水浸透的灰T恤，那汗水把T恤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
他手里攥着个防水袋，甩在桌上时“啪”的一声，那声响清脆而响亮。
“现场报告。”
林晚秋的心跳漏了一拍，心脏猛地一缩。
六年前他也是这样，从火场冲出来就往医院跑，连脸上的烟尘都没擦，攥着她的病历本说“我问了所有目击者”。
那时他们刚吵完架，因为她坚持要转去外科，他说“烧伤科需要你”，她说“我不想再看见任何伤疤”。
“化工仓库起火，燃烧物含聚氯乙烯。”顾明渊翻开防水袋里的报告，声音沉稳得像消防栓，“孩子是在货架下被找到的，被困时间超过两小时。现场温度峰值测到过800度，救援时用了冷却毯，但转运时间还是用了47分钟。”
刘教授的手指在桌面上轻叩，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聚氯乙烯燃烧会释放氯化氢，这解释了喉头水肿的速度。”他转向林晚秋，“小顾说得对，我们需要更精准的补液方案——烧伤后西到八小时是休克期关键，你之前担心的高钾血症，得考虑现场冷却毯的影响。”
“陈副队也来了。”门口又探出个脑袋。
陈磊穿着作训服，手里拎着个保温箱，“顾队说你们要现场的土壤样本？我让兄弟从仓库后墙根挖了，可能混着燃烧残留物。”
林晚秋盯着那个保温箱，突然想起顾明渊昨天说的话：“消防员的职责不只是救人，还要当医生的眼睛。”她喉头有些发紧，伸手接过报告时，指尖擦过顾明渊的指节——他的手还是和六年前一样，掌心有常年握水枪磨出的茧，粗糙而厚实，温度却比常人高些，像块暖玉，那温热的触感让她的指尖微微发麻。
“我建议分阶段补液。”她翻开病历本，钢笔尖在纸上划得沙沙响，那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前八小时补总量的一半，用高渗盐水对抗细胞水肿；后十六小时……”
“等等。”顾明渊突然插话，“现场冷却毯用的是冰盐水，孩子被包裹了二十分钟。”他指了指报告里的时间线，“低体温会延缓代谢，补液速度是不是得调？”
林晚秋的笔尖顿住，墨水在纸上洇出一个小小的墨点。
她抬头看他，晨光从窗户斜照进来，在他眼尾的细纹里流转——那道细纹是三年前救跳楼孕妇时，被坠物擦的。
她突然想起昨夜他躺在她沙发上，月光透过纱帘洒在他脸上，她鬼使神差地摸了摸那道疤，他迷糊着抓住她的手说：“疼过，但值得。”
“顾队说得对。”刘教授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花，“小顾这哪是消防员，分明是半个烧伤科专家。”
陈磊在旁边起哄：“那是，顾队办公室里《烧伤外科学》都翻烂了，我们还以为他要转行呢。”
会议室里响起轻笑声，那笑声打破了紧张的气氛。
林晚秋感觉耳尖发烫，低头时瞥见顾明渊的作战靴尖轻轻碰了碰她的鞋跟——像小时候他们挤在教室最后一排，他总用这种方式提醒她“老师看过来了”。
方案最终定在凌晨三点。
林晚秋站在手术室门口换手术衣，手术室里，各种冰冷的器械在灯光下闪烁着寒光，那光芒透着一丝寒意。
顾明渊靠在墙上，作战服己经换成了消毒服，帽子下露出的发梢还滴着水——他刚去冲了个澡，身上带着医院肥皂的清香味，那香味淡淡的，却让人感到格外清新。
“紧张吗？”他轻声问，声音轻柔而温暖。
林晚秋系着腰带的手顿了顿：“六年前你冲进火场救我时，也问过这句话。”
“那时你说‘别废话，赶紧’。”顾明渊笑了，眼睛弯成两道月牙，“现在我想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
手术灯亮起时，那明亮的灯光照亮了整个手术室，林晚秋觉得自己的手从未这么稳过。
患儿的焦痂正在逐步清除，每一刀都要避开暴露的血管；顾明渊守在器械台旁，按照她的要求递来浸了温盐水的纱布——他记得她怕凉，连纱布的温度都调得刚好。
那温热的纱布触碰到她的手，让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取皮区选大腿内侧。”她头也不抬。
“己经备皮了。”顾明渊的声音就在耳侧，“我让小周用了新到的电动取皮刀，刻度0.3mm。”
林晚秋的睫毛颤了颤。
六年前她第一次主刀清创手术，因为紧张割破了患者的桡动脉，是顾明渊在台下握住她发抖的手，说“你数到三，我帮你按止血”。
现在他不需要说话，就能把她要的一切提前备好，像台精准的仪器，却比仪器多了温度。
“植皮完成。”她摘下被汗水浸透的手术帽，看了眼墙上的钟——七个小时又十七分钟。
监护仪的心跳声平稳得像首歌，那有节奏的声音让人感到安心。
顾明渊递来温热的毛巾，她擦脸时瞥见他眼下的青黑，突然伸手碰了碰他的脸颊：“昨晚没睡？”
“出了趟居民楼火灾，救了个被困的老太太。”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但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手术室的门被推开，刘教授和陈磊挤在门口，手里举着保温桶：“小顾非说你术后要喝小米粥，我让食堂熬了。”
林晚秋的眼眶突然发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她想起六年前那个雨夜，她因为手术失败躲在楼梯间哭，顾明渊撑着伞来找她，怀里也抱着个保温桶，说“我妈熬的，热乎的”。
那时她推开他说“别烦我”，现在她却主动往他怀里钻，闻着他身上消毒水混着淡淡烟火气的味道，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安全的港湾。
“叮——”
顾明渊的对讲机突然响起。
他接起电话，脸色瞬间凝重：“好，我马上到。”
“怎么了？”林晚秋抬头，眼中满是担忧。
“指挥中心说……”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抚过她腕间的疤，“城市东南区化工园区报警，可能是……大规模火灾。”
走廊里的警报声骤然响起，那尖锐的声音刺痛了林晚秋的耳膜。
林晚秋望着顾明渊重新换上作战服的背影，藏蓝色在灯光下泛着深沉的光。
她的心猛地揪紧，一种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有担忧，有不舍，还有对他的信任。
她摸了摸胸口——那里还留着他刚才拥抱时的温度。
这一次，她没有说“等你”。
因为她知道，无论火海多深，浓烟多重，那个藏蓝色的背影，永远会在尽头，朝她伸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