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年 6 月底,李智在家里回忆起,暹粒的热风裹挟着吴哥窟的砂岩粉尘,扑在李智汗湿的脖颈上。他蹲在巴戎寺断壁前,看一群赤脚孩童在废墟间追逐,其中一个女孩抱着缺了口的洋娃娃,裙摆沾满红土 —— 那抹艳红像极了程栩栩留在他衬衫上的口红印,却比记忆更灼眼。
"嘿,哥们,发什么呆呢?" 来自澳大利亚的背包客杰克拍了拍他的肩膀,防晒袖套下露出纹身,"这些孩子每天在废墟里捡瓶子,一个月能赚五美元。" 杰克递来一瓶冰水,铝罐外凝结的水珠滴在李智手背上,"我在洞里萨湖做义工时,见过更惨的 —— 有些孩子连鞋都没得穿,脚底板被玻璃划得血肉模糊。"
手机相册里还存着昨夜在洞里萨湖拍的照片:浮屋群像漂在水面的火柴盒,瘦骨嶙峋的狗在木架间逡巡,几个孩子趴在船沿,浑浊的湖水映着他们空洞的眼睛。李智放大图片,看见自己在取景框里的倒影,白 T 恤皱成咸菜,眼底是熬夜赶论文的青黑,与周围的贫瘠形成荒诞对比。
"先生,买明信片吗?" 卖货女孩的英语带着浓重的高棉口音,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污垢。她至多七八岁,却熟练地摆弄着塑料筐里的卡片,脚踝上缠着褪色的红绳 —— 那是柬埔寨传统的祈福绳。李智数出五美元时,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往他掌心塞了颗糖果:"中国哥哥,甜。"
"谢谢。" 李智剥开糖纸,水果硬糖在舌尖化开,甜得发苦。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总把水果糖藏在铁皮盒里,说 "等你考第一就给你",而眼前的孩子却把糖果当成珍贵的谢礼。"你叫什么名字?" 他轻声问。女孩露出豁牙笑:"索拉。"
深夜的旅舍里,吊扇搅动着潮热的空气。同屋的背包客们在讨论下一站行程,有人说要去西哈努克港看海豚,有人计划深入马德望支教。李智在笔记本上写下:"贫穷是赤脚下的玻璃渣,是用塑料布当课本的女孩,是连哭都要计算眼泪成本的生存。" 钢笔尖划破纸页,墨渍晕开成不规则的形状,像他此刻混乱的思绪。
龙州的梅雨季总是黏腻得让人喘不过气。李智拖着行李箱推开单元门,正撞见邻居张阿姨拎着菜篮子出门。"哎哟,智智回来啦?" 张阿姨上下打量他,嗓门亮得像菜市场的喇叭,"去趟柬埔寨怎么晒成黑炭啦?我们家婷婷从马尔代夫回来,那才叫白得发光 ——"
"张姨好。" 李智勉强笑了笑,侧身躲过她伸来的手。玄关处,母亲张微音正蹲在地上擦地板,老旧的收音机里飘出邓丽君的《空港》。"妈,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被雨声稀释,母亲抬头时,发间的银丝在昏暗灯光下格外刺眼 —— 记忆中那个会把雪花膏涂得香喷喷的女人,什么时候开始用起了超市促销的护发素?
"瘦了,黑了。" 张微音伸手替他拂去肩头的雨珠,袖口露出洗得发灰的棉毛衫。厨房飘来排骨的香气,铝锅里的米糕正冒着热气,这是他从小吃到大的味道。"柬埔寨怎么样?" 母亲往他碗里添了块排骨,"看你朋友圈发的照片,房子怎么都破破烂烂的?"
李智咬着排骨,想起索拉追着游船跑的模样。"那边很穷,妈。" 他掏出皱巴巴的糖纸,"有个叫索拉的女孩,送了我这个。她说这是她唯一的糖果。"
张微音接过糖纸,对着灯光端详:"多好看的花纹。" 她小心翼翼地夹进《读者》杂志,那是她攒了十年的珍藏版,"你呀,该多去看看世界。妈这辈子最远就到过广州,还是跟着你爸去进货。那年你才三岁,在火车站差点走丢......"
"微音,借点酱油!" 张阿姨的脑袋从厨房窗户探进来,"哟,智智在呢?我家婷婷说柬埔寨的吴哥窟可壮观了,你给阿姨讲讲呗?"
李智看着张阿姨涂着鲜艳指甲油的手,突然想起索拉开裂的指甲缝。"就...... 都是古老的寺庙,还有很穷的孩子。" 他讷讷地说。张阿姨撇了撇嘴:"嗨,穷地方有什么好看的?我家婷婷下个月去巴黎,说是要去看什么卢浮宫......"
深夜,李智在储物间找换季衣服,纸箱底的铁皮盒突然掉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奖状、幼儿园的小红花,还有用红绳系着的压岁钱 —— 他每年拜年收到的红包,母亲都原封不动地存着。最新的一叠是去年的,信封上写着 "智智毕业旅行基金",落款是 "微音"。
客厅传来父亲和朋友老王的声音。"日本旅行?老李,你这是要大出血啊!" 老王的嗓门带着艳羡,"我家那口子天天吵着要去泰国,说什么 ' 人妖表演 '......"" 咳,孩子孝顺,非要让他妈去。"父亲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微音这辈子没出过远门,就依着她吧。"
李智攥着铁皮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想起在柬埔寨时,看见一个母亲把最后一块饼掰给孩子,自己舔着手指上的碎屑。而他的母亲,把儿子的每一份心意都藏在铁皮盒里,却舍不得为自己花一分钱。
第二天清晨,李智把两万西千块现金装进信封,放在母亲的梳妆台上。抽屉里掉出半支口红,是他大二时送的生日礼物,母亲只用过几次,剩下的半截还裹着透明塑料纸。"妈,去买支新的吧。" 他把信封塞进母亲手里,"好的东西,你值得拥有。"
张微音的手突然颤抖,信封里的纸币发出簌簌声响。她抬头看他,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水光,像洞里萨湖的落日。"傻孩子," 她轻声说,指尖抚过他的手背,"妈只要你好好读书,比什么都强。对了," 她从衣柜深处掏出个布包,"这是我买的日本攻略书籍,有好多建议说这样那样逛......"
李慈顺在阳台抽了半包烟,烟灰缸里堆成小山。"老李,又在愁儿子的事?" 楼下的门卫大爷拄着拐杖经过,"我家孙子也大西,天天窝在宿舍打游戏......"" 打游戏?"李慈顺哼了一声," 我家那小子,眼里只有他妈的事。"
客厅里,张微音正对着镜子试新围巾,那是李智在柬埔寨买的,湖蓝色的丝绸上绣着吴哥窟的浮雕。"老东西,你看这围巾好看不?" 她晃着手里的购物袋,"智智说这是手工织的,贵着呢。"
李慈顺故意把报纸翻得哗啦响:"再贵能有我给你买的金镯子贵?" 话虽这么说,却忍不住凑近了些,假装研究围巾的花纹。"这针脚太粗了," 他嘟囔着,"柬埔寨人就这手艺?"
深夜,李智在书桌前改论文,听见父母在卧室说话。"你别总对儿子板着脸," 张微音的声音带着嗔怪,"他这次去柬埔寨,回来都懂事了不少。"" 懂事个啥?"李慈顺的语气里带着不服气," 连实习证明都要老子帮忙开,能有多出息?""你懂什么," 母亲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他说要提前写论文,说不定能拿优秀毕业生呢。当年你不也托关系给你领导的儿子......"" 去去去,老子那是......"
李智握着钢笔的手顿了顿,父亲的话像根细针,轻轻扎进心里。他想起在柬埔寨旅舍里,隔壁床的背包客聊起自己创业经历,眼里闪着光。而他却选择躲回学校,用论文当借口逃避成长,或许真的像父亲说的那样,不够出息。
周末的麻将桌上,张微音的手机频繁震动。"微音姐,你家智智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牌友王阿姨碰了碰她的胳膊,"我家 nephew 在柬埔寨开餐厅,说看见个中国男孩和当地女孩牵着手......"
"瞎说什么呢。" 张微音摸了张红中,嘴角却忍不住上扬,"他呀,就知道闷头读书。不过这次从柬埔寨回来,倒是给妈带了不少好东西。你们看这围巾,还有这香水。" 她故意把免税店的购物袋放在显眼的位置,el 的 logo 在麻将灯下发着光。
"乖乖,这香水老贵了吧?" 另一个牌友李阿姨凑过来,"我女儿在上海上班,说这个牌子一瓶要上千呢。微音姐,你家智智可真孝顺。"
张微音的脸微微发烫,想起儿子把香水塞进她怀里时,结结巴巴地说 "这是柬埔寨最贵的商场买的"。"还行吧," 她故作镇定地打出一张三万,"孩子长大了,知道惦记家里。不像你家小明,天天就知道打游戏......"
"哎,别提了!" 李阿姨拍了下大腿,"不说这个,微音姐,你真要去日本啊?听说那边的马桶都会唱歌......"
散场时,张微音特意绕了个路,从高中母校走过。橱窗里的校服模特穿着蓝白相间的制服,让她想起李智第一天穿校服的样子 —— 裤腿长了一截,却非要系上那条皱巴巴的领带,说 "这是成长的仪式"。她摸出手机,给李智发了条消息:"今天张阿姨说你有出息,妈心里可骄傲了。"
七月的清晨,李智在图书馆学习,手机弹出母亲的朋友圈。照片里,张微音站在浦东机场,穿着新买的米色风衣,手里拎着 LV 包,背景是巨大的 ANA 标志。父亲站在旁边,不自然地搂着她的肩膀,两个人的笑容都有些僵硬,却掩饰不住眼底的兴奋。
"智智,妈要去日本啦!" 语音里带着呼呼的风声,还夹杂着母亲与空姐的对话,"姑娘,这行李架怎么开呀?哦,要按这个按钮......" 李智想象着母亲在免税店穿梭的样子,突然想起小时候,她总是把最好的留给自己,连一根口红都舍不得买,如今终于能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像只被放生的蝴蝶。
深夜回宿舍时,路过操场听见有人弹吉他。李智坐在台阶上,看月光洒在跑道上,想起柬埔寨的夜晚,星空璀璨得让人窒息。手机震动,父亲发来一张照片:母亲站在浅草寺前,手里举着绘马牌,上面写着 "智智学业有成",旁边还有父亲歪歪扭扭的签名:"李慈顺到此一游"。
"臭小子,好好准备毕业。" 父亲的消息紧随其后,"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躲在学校偷懒,等你妈回来,看她不收拾你。" 李智笑了,指尖在键盘上飞舞:"知道了,爸。玩得开心,替我给妈多拍点照片。对了,别总喝冰水,你胃不好。"
八月的龙州依然炎热,李智在宿舍整理行李,准备去假装实习单位呆两天。母亲的微信突然发来视频请求,画面里是东京塔的夜景,张微音的脸被灯光映得通红,身后传来父亲的抱怨:"拍什么拍,老子的手都举酸了。"
"智智,看!" 母亲把镜头转向远处的晴空塔,"比咱们龙州的电视塔高多了!你爸刚才还说,等退休了带妈去纽约......" 画面突然晃动,传来父亲的嘀咕:"别听你妈瞎掰,老子也就说说......"" 怎么是瞎掰?"母亲的声音带着醉意," 智智给的钱,妈妈全花了,这都是儿子的心意......"
李智看着屏幕里晃动的画面,听见母亲兴奋的笑声,突然觉得眼眶发酸。原来父母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装下他一个人;而他的世界很大,却常常忽略了他们的渴望。
快递箱里掉出那个装压岁钱的铁皮盒,李智打开一看,里面多了张纸条:"智智,妈用你的钱买了新香奈儿包包,经典款。隔壁张阿姨说,这颜色叫 ' 保值色 ',哈哈。" 旁边还有枚樱花形状的书签,夹着张合影 —— 父母站在富士山前,母亲涂着鲜艳的口红,父亲别别扭扭地勾着她的肩,背景是一片灿烂的樱花。照片背面,父亲用铅笔写着:"微音,生日快乐。"
他摸出裤兜里的糖纸,柬埔寨女孩索拉的笑脸突然清晰起来。手机突然收到杰克的消息,附上一张照片:索拉穿着新球鞋,手里举着李智寄去的中国糖果,身后是洞里萨湖的夕阳。
合上铁皮盒时,一枚硬币掉了出来,在地板上滚出清亮的响声。李智捡起硬币,看见上面印着 "平成二十九",那是日本旅行带回的纪念币。他突然想起母亲在电话里说的话:"原来外面的月亮,和咱们家的一样圆。"
窗外的蝉鸣声突然变得温柔,就像记忆中母亲哼的摇篮曲。李智把糖纸夹进论文草稿,提笔在扉页写下:"献给永远相信光的人"。远处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他知道,在某个平行时空里,洞里萨湖的孩子依然在追逐光,而他的父母,正在带着他的爱,继续丈量这个温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