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潮声与铜铃
檀香山的黄昏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前一秒还是明晃晃的日头，转眼间威基基海滩的浪尖就镀上了一层金箔。颜书鸿站在皇家夏威夷酒店外的棕榈树下，白西装的袖口己经有些泛黄，口袋里那支从香港带来的玫瑰，花瓣边缘蜷曲着，像被火烧过的信纸。
草裙舞娘的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一个醉醺醺的美国水手撞到他肩上，菠萝杯里的朗姆酒洒在沙滩上，立刻被几只敏捷的沙蟹分食殆尽。"Sorry, aman!"水手大笑着走远，颜书鸿低头拍打西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1988年的夏威夷，东方面孔依然是个显眼的靶子。
混血少女的尤克里里声就是这时飘过来的。她坐在一截被潮水送上岸的椰木上，赤脚踩着的沙，趾甲涂成珊瑚色。琴板上用红漆写着"Aloha"，但"N"字母己经剥落，变成"Alo-ha"，像是某种残缺的咒语。
"先生要听歌吗？五美元可以点曲。"她的英语带着葡萄牙语腔调，指甲缝里藏着靛蓝色的颜料，手腕内侧有个褪色的船锚纹身。
颜书鸿摸出钱包，却在递出钞票的瞬间僵住了。尤克里里的第三根弦上，黏着半片干枯的九重葛花瓣，边缘己经发褐，却依然保持着完整的五角星形状——与三年前程美琳别在他西装扣眼上的那朵，连叶脉的纹路都分毫不差。
"这曲子......"少女的指尖划过琴弦，《上海滩》的前奏突然变成了降调版本，像是唱片机电力不足时的拖沓。
二十米外的沙滩酒吧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黄铜萨克斯管凭空出现在吧台上，在暮色中泛着蜂蜜般的光泽。酒保是个日裔老头，正用抹布擦拭管身："上周台风过后就这样，每天日落时分会自己响半小时。"他指了指天花板，"昨天把吊扇震下来三个叶片。"
第一声萨克斯响起时，颜书鸿的怀表秒针突然倒转了三格。
二、黑胶上的鬼魂
唐人街的"老上海唱片行"藏在一条晾满花衬衣的后巷里。铁皮风扇在柜台后摇头晃脑，把周璇《夜上海》的歌声切成一段段颤抖的波浪。店主陈伯是1949年坐最后一班克利夫兰总统号来的，玻璃柜台里供着的签名照上，周璇旗袍开衩处用铅笔写着"给阿陈 1947.3.8"。
"后生仔，你要的《夜来香》78转。"老人从檀木箱底层取出油纸包裹的唱片，纸上有褐色的水渍，"最后一首有段萨克斯间奏，当年百代录音棚......"
唱针落下第三分钟时，颜书鸿的怀表突然发烫。本该出现萨克斯独奏的位置只剩下一段诡异的空白，留声机发出老猫舔舐奶盘的声响。陈伯的玳瑁眼镜滑到鼻尖："见鬼了，我听了西十年，这段从来没丢过。"
橱窗外有个穿阴丹士林旗袍的背影闪过。颜书鸿冲出门时，只来得及抓住一粒滚落的盘扣——湖蓝色的丝线缠着银芯，摸上去竟像刚从冰镇柠檬茶里捞出来般沁凉。巷子尽头传来高跟鞋敲击青石板的声音，节奏分明是《不了情》的前奏。
三、琴弦上的记忆
月光下的怀基基海滩像铺了一层碎玻璃。潮水退去后的沙地上，半埋着一把尤克里里，琴颈上刻着"春眠"两个繁体字，刀痕里塞满了细小的贝壳碎片。
当颜书鸿拨动琴弦时，远处酒吧的萨克斯突然走音，变成《我和春天有个约会》的副歌。混血少女不知何时出现在礁石上，扶桑花耳环在夜色中滴血般红艳。
"那个香港阿姐每周三都来听歌。"她踢着浪花，"说檀香山的海风和尖沙咀码头是一个味道。"少女突然指向海面，一艘白色邮轮正驶向墨色的深水区，"今天下午的船，她走得很急，连这把琴都忘了拿。"
萨克斯管身凝结的水珠突然坠落。颜书鸿摸到内袋里那张1985年的天星小轮船票，泛黄的票根上，程美琳用口红画的玫瑰己经晕开，变成一团粉色的雾。
西、便利店幻影
凌晨的ABC便利店亮着惨白的灯。冰柜里的科纳啤酒冒着冷气，收银台上方的小电视机正在播粤语长片《啼笑姻缘》。颜书鸿弯腰拿啤酒时，听见身后有人用台山话喃喃："檀香山的月光，比深水埗的灯泡还贵三毫子。"
转头只见到电风扇在摇头，生锈的轴承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动。显像管电视里，汪明荃穿着锦缎旗袍唱："凉风有信，秋月无边......"屏幕突然闪烁，变成雪花点组成的维多利亚港夜景。
玻璃门开合间，那把被遗弃在沙滩上的尤克里里突然发出颤音。菲律宾裔收银员嚼着口香糖说："穿白西装的那个痴线？他对着坏掉的电话亭唱了整晚《梦醒时分》，可那部电话三年前就被台风刮断了线。"
五、潮汐的尾声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颜书鸿站在钻石山瞭望台。脚下是沉睡的檀香山城区，远处海平线上，那艘白色邮轮己经变成一个小白点。
他掏出怀表——时针与分针重叠在罗马数字"VI"上，表盘背面刻着"Shanghai 1983"的模糊字迹。萨克斯管在晨光中渐渐褪去光泽，最后一声余韵消散时，表盖内侧突然映出一行新鲜的刻痕：
"九龍寨城清拆前最後一夜"
潮声忽然变得很近，仿佛维多利亚港的浪，正拍打着太平洋另一端的礁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