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道上的霓虹灯在雨后的傍晚亮起来时,整条街便浸在一种湿漉漉的流光里。颜书鸿站在亚洲电视大楼的廊檐下,白西装的袖口沾了几滴雨水,红玫瑰别在胸前的口袋里,花瓣边缘微微卷曲,像是被这潮湿的天气浸得有些倦怠。
他低头看了看腕表——一块老式的精工机械表,表盘边缘有细微的划痕,是今早在庙街的旧货摊上随手买的。时间己经过了六点,大楼里陆续有人出来,穿牛仔外套的录音师腋下夹着母带,场务抱着摞录像带小跑向停车场,化妆师嚼着香口胶,高跟鞋踩在水洼里,溅起细小的水花。
没有人多看他一眼。
他像个误入片场的台湾观光客,手里捏着一盒TDK空白卡带,黑色马克笔在标签上潦草地写着《月半小夜曲·Demo》,字迹被雨水晕开了一点,像旧时书信上化开的墨渍。
"喂,你!"
一把清亮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颜书鸿转身,透过旋转门的玻璃,看见程美琳站在那里。她换了一身米色的西装套裙,发梢还沾着化妆间的亮片,耳垂上一枚小小的珍珠耳钉,衬得那颗泪痣愈发明显。她手里捏着一把长柄黑伞,伞尖轻轻点地,像乐团指挥棒等待一个起拍。
"台湾人,你迟到了三小时。"她挑眉,眼角那颗泪痣随着表情微微一动。
颜书鸿举起卡带,雨水顺着他的手腕滑进袖口:"湾仔的录音棚排期爆满,我是在庙街大排档后巷录的。"
程美琳"噗嗤"笑出声,伞尖在地上划了半个弧:"后巷?你当拍《上海滩》啊?"
玻璃门旋转的光斑掠过她的脸,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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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洲电视的员工餐厅里,塑料椅腿上缠着几圈胶布,桌面上残留着咖啡杯底的褐色渍痕。程美琳搅动着冻柠茶里的冰块,不锈钢吸管碰在玻璃杯壁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颜书鸿按下Walkman的播放键。
《月半小夜曲》的前奏流出来时,程美琳的指尖顿了一下。钢琴声很干净,像是深夜无人时的琴房,但紧接着,一段不该存在的萨克斯音色滑了进来——丝绸般的质感,这年头的电子合成器根本做不出这样的声音。
"你找了乐手?"她摘下右耳耳机。
颜书鸿摇头,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口琴,铜制的琴身上有几道细微的划痕:"整条巷子只有卖肠粉的阿伯和一只流浪猫。"
餐厅角落的电视机正在播《劲歌金曲》,梅艳芳的《坏女孩》突然切进来,和卡带里的旋律诡异地重叠。程美琳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伸手摘走他左耳的耳机,凑近自己耳边。
两人突然被同一段旋律连接,像共享一副听诊器。
"奇怪……"她喃喃,"明明没有萨克斯,但我就是听得到。"
窗外,一架飞机低低掠过启德机场的夜空,轰鸣声被玻璃窗滤得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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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广播道安静下来,只剩24小时茶餐厅的霓虹灯牌嗡嗡作响,映得路面一片猩红。程美琳把卡带塞进公文包,金属搭扣"咔嗒"一声合上。"下周三新秀大赛试音,你拿这个去华星唱片找陈太。"她顿了顿,"别说是我给的。"
颜书鸿忽然按住她的公文包。
"等等。"他从西装内袋摸出一朵压皱的红玫瑰,花瓣上还沾着庙街的雨水,"demo的伴奏乐器,其实是这个。"
程美琳愣住。玫瑰茎上缠着细铜丝,在灯光下泛着旧金的色泽。她忽然想起今早梳妆台消失的那卷钢琴线。
远处传来叮叮电车的声响,混着不知哪家夜总会飘来的《上海滩》萨克斯前奏。有风吹过,玫瑰花瓣突然散开,纷纷落在她的公文包上,像一小摊血迹。
"你到底是……"
话没说完,路边一辆的士突然按响喇叭。车窗摇下,露出《东方日报》娱乐版记者的脸:"程小姐,这位是台湾来的新男友?"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程美琳条件反射地挽住颜书鸿的手臂。他西装袖口的玫瑰形袖扣硌到她手腕内侧,凉得像一滴夜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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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士车尾灯消失在转角后,颜书鸿摸出裤袋里震动的传呼机。
液晶屏上显示一行字:
**「上海咖啡馆收到1985年港币,水单背面有你的签名」**
他抬头看向维多利亚港的夜空,一架飞机正掠过月亮,机翼上的航行灯一闪一闪,像是某种摩斯密码。恍惚间,他听见了萨克斯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时空传来,又像是自己胸膛里的回声。
程美琳站在三步之外,公文包上的玫瑰花瓣被风吹起,粘在她发间,像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发饰。
"喂,"她突然问,"你刚才真的没请萨克斯手?"
颜书鸿微笑,从口袋里摸出一枚老式铜哨:"你说这个?庙街阿伯借我赶野猫的。"
哨子迎着路灯泛起古旧的光泽,侧面刻着模糊的年份:**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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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街的夜市正热闹,霓虹灯牌下,卖唱的老者拉着二胡,嘶哑的嗓音唱着《天涯歌女》。颜书鸿站在巷口,阴影覆住他半边脸。
"后生仔,"卖肠粉的阿伯从推车后探出头,"支哨还我啦,夜晚赶猫用嘅。"
颜书鸿将铜哨抛过去,阿伯接住,袖口露出一截刺青——青天白日徽,边缘己经晕染模糊。
"阿伯当过兵?"
"陈年旧事啦。"阿伯摆摆手,蒸汽从肠粉笼屉里腾起,模糊了他的脸,"把声似把刀,听得出你唔系台湾人。"
颜书鸿没回答,转身走入人群。远处,亚洲电视的大楼灯火通明,程美琳的剪影正站在某扇窗前。
卡带在他口袋里微微发烫,萨克斯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只有他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