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酒店的走廊铺着暗红色波斯地毯,脚步声被吸进去,像踩在旧时光的绒布上。颜书鸿站在电梯口,指尖无意识地西装口袋里那张烫金房卡——1988号,临海套房,程美琳昨夜醉酒时塞给他的。
走廊尽头那扇雕花窗半开着,维多利亚港的晨光漏进来,在厚重的地毯上投下一道金色的斜线。灰尘在光柱里浮沉,像是老电影放映机里抖落的碎屑。他忽然想起昨夜程美琳伏在他肩头时,发丝间飘散的"夜巴黎"香水味——那是1985年香港名媛们最钟情的味道,如今却让他鼻腔发痒。
转角处传来丝绸摩擦的窸窣声。
一道黛青色身影闪过走廊尽头,旗袍开衩处掠过一线瓷白的肌肤,发髻上的珍珠簪子晃了晃,像老式电影里被剪断的胶片。颜书鸿眯起眼,那身影转瞬即逝,却在空气中留下一缕茉莉头油的香气——是上海滩老克勒们最爱的"双妹牌",在香港早己绝迹。
"周小姐?"
他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产生奇异的回响。追到转角时,只看见一面镀金框的复古镜。镜面泛着淡黄的涟漪,仿佛刚被呼吸呵过。镜框上雕刻着1930年代流行的Art Deco纹样,右下角有个模糊的英文签名:Rose Zhou,1937。
指尖触到镜面时,一行钢笔字迹在雾气中浮现:
"萨克斯在衣帽间第三格。"
墨迹新鲜得像是刚刚写下。
衣帽间里樟木的味道混着防潮珠的化学气息。颜书鸿拉开第三个桃花心木抽屉,那把从未被他吹响过的镀金萨克斯静静躺在天鹅绒衬布上。管身上刻着法文铭文:**"Pour Rose, Shanghai 1937"**——为玫瑰,上海1937。
当他指尖碰到冰凉的按键时,走廊突然响起《夜来香》的旋律。不是邓丽君的版本,而是1946年李香兰原版的编曲,带着老78转唱片特有的沙沙声。
声音来自隔壁1987号房。
门虚掩着,留出一道暖黄的缝。颜书鸿推门时,铰链发出老房子般的呻吟。套房里的留声机正在自动旋转,黑胶唱片标签空白,却播放着完整的《何日君再来》。
浴室传来水声。磨砂玻璃上贴着一只涂着蔻丹的手,指尖在雾气中缓缓写下"勿等"二字。水珠顺着笔画蜿蜒而下,像眼泪划过美人的脸颊。
梳妆台上压着张泛黄的《申报》,日期是1948年5月16日。娱乐版刊登着百乐门红歌女周璇失踪的启事,配图里她穿着黛青色旗袍,发间别着珍珠簪子——与方才走廊里的身影如出一辙。
报纸旁摆着杯喝了一半的杏仁茶,杯沿印着半枚唇印,嫣红如新。颜书鸿鬼使神差地端起杯子,尝到一丝甜腻中带着苦涩的味道——是上海"凯司令"特调的杏霜露,1940年代的名媛们最爱在舞会后喝这个解酒。
萨克斯突然在他手中震颤起来。
镀金的管身泛起奇异的光泽,按键自动起伏,吹出《永远的微笑》的过门。窗外传来汽笛声,颜书鸿转头望去,维多利亚港的波光里竟浮着西十年代的怡和洋行货轮,甲板上有人拉着手风琴唱《玫瑰玫瑰我爱你》,歌声被海风吹成碎片。
衣帽间的全身镜此刻映出两个时空的叠影——1988年的半岛酒店套房里,穿白西装的他在镜中变成1948年黑呢礼帽的爵士乐手。镜外人看见自己口袋里的红玫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花瓣落在地毯上,变成暗褐色的血渍。
留声机突然卡带,发出老式电报的滴答声。浴室水声停了,玻璃上的水雾凝结成一行乐谱,正是系统界面上被锁定的那首《永远的微笑》。颜书鸿摸出钢笔想要抄录,墨水却在纸上晕染成1948年的日期。
走廊传来电梯到达的"叮"声。他冲出去时,正看见黛青色旗袍消失在闭合的电梯门缝里。珍珠簪子落在地毯上,滚到他脚边。簪头刻着极小的一行字:"周璇 1947 静安寺路"。
当夜香港暴雨如注。
前台戴着老花镜的经理翻遍登记簿:"1987号房自1965年起就作为储物间封存。"更夫阿炳却坚持说,午夜常听见旗袍地毯的沙沙声,"像周璇在《长相思》里穿的那件黛青色旗袍"。
颜书鸿站在窗前,看着雨幕中的维多利亚港。萨克斯在身后自动鸣响《夜上海》,按键上凝着水珠,像是乐器的眼泪。
与此同时,上海和平饭店的老年爵士乐队正在排练同样的曲子。白发苍苍的小号手对调酒师说:"谱架上的手写乐谱是刚有个穿白西装的先生送来的。"监控录像里却只拍到一张被雨打湿的空白纸,墨迹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就消失了。
暴雨持续到黎明。
晨光中,颜书鸿发现珍珠簪子上的刻字变成了**"程美琳 1988 半岛酒店"**。而那张1937年的法文卡片静静躺在西装口袋,背面多出一行中文小楷:
"萨克斯是时间的钥匙,但玫瑰终会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