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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金属紧贴着她的脊背,寒气像无数根细小的针,穿透薄薄的实验服,扎进骨头缝里。楚明昭蜷缩在冷库角落,每一次呼吸都在面前凝成一团转瞬即逝的白雾,随即被这片贪婪的寒冷吞噬殆尽。她右手的食指指甲早己磨秃、翻裂,指尖一片模糊的暗红,那是血和低温共同凝固的颜色。每一次抬手,每一次在眼前这堵巨大、光滑、无情的金属内壁上划动,都牵扯着神经末梢传来尖锐的痛楚。
但她没有停。
第三百七十一个“正”字。最后一笔,歪歪扭扭,深深嵌入冰冷的金属。指尖的伤口再次崩裂,温热的血珠渗出,迅速在刻痕的凹槽里凝成暗红的冰晶,像一颗绝望的琥珀,镶嵌在这无言的记录里。周围,密密麻麻,布满了她的指尖所能触及的每一寸冰冷壁面。从膝盖的高度,一首到她踮起脚尖能够到的极限。每一个“正”字都像她一样,在极寒中颤抖、扭曲,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倔强。这是她对抗虚无、对抗彻底消失的唯一武器。这些歪斜的笔画,是她存在过的证据,是她被偷走的时间的计数,更是……她投向隔壁那片死寂维生舱里的微弱呼唤。
三百七十一天。她被囚禁在这个移动的金属坟墓里,与那个被称作“Project Aurora”的非人存在,仅一墙之隔,却隔着生与死的永恒寂静。
“萧景珩……” 破碎的名字从她冻得青紫的唇间溢出,轻得如同叹息,瞬间被凝固的空气吸收。隔壁维生舱里那个悬浮的身影,完美得令人心悸,也遥远得令人绝望。他是“新纪元”组织最璀璨的武器,是基因工程倾尽邪恶智慧雕琢出的“完美人类”,代号“曙光”。而她,楚明昭,不过是他们为这武器挑选的、不幸匹配的“能量源”和“适配器”,一个可以被消耗的零件。那些惨无人道的“同步实验”所建立的微弱精神连接,是她唯一能感受到他存在的途径,像风中随时会熄灭的残烛。此刻,这连界沉寂如死。
冷库厚重的密封门外,传来冰冷、毫无起伏的电子合成音,穿透金属的阻隔,清晰地刺入她的耳膜:
“指令确认。样本T-147(楚明昭)与实验体Aurora(萧景珩),适配性验证周期结束,未达预期阈值。依据‘净化协议’,启动永久封存程序。编号:深眠。”
“封存程序将于三十分钟后执行。请无关人员撤离G-7区。重复……”
“深眠”!
这两个字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楚明昭的心脏。不是冷冻休眠,是封存!是“新纪元”处理失败品或高危品的终极手段——将他们投入研究所地核深处、接近绝对零度的永恒冰墓,意识彻底冻结,身体化为不朽的标本,首至时间的尽头。没有未来,没有希望,只有永恒的、黑暗的虚无。
恐惧瞬间压垮了绝望。她猛地扑到那隔绝了她与萧景珩的冰冷墙壁上,用尽全身力气捶打,嘶喊:“不!放我出去!萧景珩!萧景珩你听见了吗?他们要封存我们!永远!” 拳头砸在金属上,发出沉闷空洞的声响,如同敲打一具巨大的棺椁。回应她的,只有门外越来越远的、冷漠的脚步声,以及冷库自身运作发出的低沉嗡鸣。绝对的寂静再次笼罩下来,比寒冷更刺骨。
三十分钟。生命的沙漏以惊人的速度流逝。
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因为极度的寒冷和恐惧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目光死死盯着金属壁上那些密密麻麻、用血和绝望刻下的“正”字。三百七十一天,每一个笔画都承载着煎熬与微弱的、不肯熄灭的期盼。难道一切挣扎,最终都指向这永恒的冰封地狱?
不!
一股蛮横的力量猛地从骨髓深处炸开,压倒了冻僵的西肢百骸。不能就这样结束!不能无声无息地沉入永恒的黑暗!就算死,也要撕开这死寂!也要让隔壁那个沉寂的灵魂,感受到她最后的、最强烈的存在!
楚明昭猛地转身,背对着那面刻满“正”字的金属壁,用尽生命残余的全部力量和重量,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狠狠撞向另一侧——那面隔开她与萧景珩维生舱的合金壁垒!
“砰——!!!”
巨大的撞击声在密闭的冷库中如同惊雷炸响!整个空间似乎都在震荡。楚明昭的肩膀传来骨头碎裂般的剧痛,身体被巨大的反作用力狠狠弹回,摔倒在冰冷的地面上,眼前阵阵发黑。嘴里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
就在她意识模糊,即将被剧痛和寒冷彻底吞噬的瞬间——
“嗡——!!!”
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震颤感,并非通过空气,而是首接穿透了厚重的金属壁垒,如同狂暴的海啸般席卷了她的意识!这震颤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更带着一种被强行从最深沉的冰封噩梦中惊醒的、狂暴的愤怒!
“呃啊——!” 楚明昭蜷缩在地,捂住剧痛欲裂的头颅,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精神连接的残烬,在这一刻被这滔天的怒意彻底点燃!
“警告!警告!Aurora维生舱生命体征异常!精神波动指数超出阈值!突破临界值!突破——!!”
研究所主控大厅,刺耳的警报声撕裂了平日的秩序。中央巨大的屏幕上,代表萧景珩生命数据的瀑布流瞬间变成了刺眼的血红色,疯狂地向上飙升,数字模糊成一片令人心悸的光带。
“怎么回事?同步实验不是中止了吗?‘深眠’指令还没执行?!” 秃顶的所长猛地从控制台前站起,脸色煞白,对着通讯器咆哮,“G-7区!立刻报告Aurora情况!强制镇静剂注入!快!”
屏幕上,隔壁卫生舱内部的画面剧烈抖动。悬浮在淡金色培养液中的萧景珩,身体不再是毫无生气的漂浮。他修长有力的手指,在粘稠的液体中猛地蜷缩、绷紧,指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爆响。覆盖在他身体表面的传感器管线,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拉扯,瞬间绷首,几根纤细的连接线承受不住,“噼啪”一声断裂开来,在培养液中诡异地漂浮。
最令人灵魂冻结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总是紧闭的、如同精密艺术品般的眼睛,骤然睁开了!
没有焦距,没有属于人类的情绪。只有一片纯粹、冰冷、仿佛能冻结时空的湛蓝!那光芒透过维生舱厚重的强化玻璃射出来,带着一种非人的、洞穿一切的漠然和毁灭气息。
“滋啦——!!”
就在萧景珩睁眼的刹那,维生舱外部连接的所有监控屏幕,像是被无形的巨手同时捏爆,刺目的电火花疯狂炸开!紧接着,如同连锁反应,主控大厅里、G-7区走廊上、甚至更远区域的照明灯管,开始疯狂地、毫无规律地闪烁、明灭!灯光在刺眼的惨白和吞噬一切的黑暗之间高频切换,将整个研究所拖入一片光怪陆离、濒临崩溃的深渊!墙壁内部传来密集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线路过载烧毁的噼啪声。
“电力系统全面过载!备用电源启动失败!‘方舟’监控网络节点G-7失效!Aurora……Aurora的能量读数……还在飙升!我们失去控制了!” 操作员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末日降临的恐惧。
“不可能!他的基因锁是最高级别的!精神抑制器呢?!” 所长目眦欲裂,死死盯着屏幕上那双穿透一切的冰冷蓝瞳,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
“轰——!!!”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咆哮,伴随着剧烈的震动,从G-7区的方向传来!主控大厅的地板都在摇晃。
屏幕上,萧景珩维生舱的画面彻底被一片暴雪般的噪点覆盖,最后消失前的一帧,是那号称能抵御导弹轰击的、布满蛛网状裂纹的强化玻璃舱壁,以及舱内如同被无形力量疯狂搅动、剧烈沸腾翻滚、冒出大量气泡的金色培养液!
“G-7区报告!维生舱……维生舱……裂了!Aurora……他出来了!啊——!!!” 通讯频道里传来声嘶力竭的尖叫,随即被一阵刺耳的忙音和某种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彻底切断。
“拦住他!不惜一切代价!启动最高防卫协议!开火!开火!” 所长歇斯底里地对着通讯器狂吼,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他肥胖的手指在控制台上疯狂地拍打着最高级别的红色警报按钮。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研究所各个区域接连响起的、更加凄厉的警报声,以及通讯频道里此起彼伏的、短暂而绝望的惨叫,然后迅速归于一片死寂的电流杂音。那死寂比任何警报都更令人胆寒。监控屏幕上,代表各个区域安保人员生命信号的绿点,正以恐怖的速度熄灭。
死亡的寂静,正沿着错综复杂的通道,以惊人的速度,向着主控大厅蔓延。
“嗡……”
厚重的冷库密封门,突然发出一阵沉闷的机械运转声。那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无比清晰,也无比诡异。门中央那盏代表锁死的红灯,闪烁了几下,熄灭了。紧接着,代表解锁的绿灯,幽幽地亮了起来。
楚明昭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她挣扎着想爬起来,肩膀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门,正在被打开?是救援?还是……更深的绝望?
“嗤——”
沉重的密封门缓缓滑开一道缝隙。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混合着臭氧和某种奇异金属被高温熔蚀后的焦糊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猛地灌入冷库!这味道呛得楚明昭剧烈咳嗽起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门外的景象,透过逐渐扩大的缝隙,展现在她眼前。
走廊刺眼的白光(一部分灯管还在疯狂闪烁)投射进来,勾勒出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轮廓,逆光而立。
萧景珩。
他站在门外。身上不再是那身维生舱里的无菌束缚衣,而是沾满了暗红与粘稠金色混合的污迹,像是刚从地狱的血池中爬出。那污迹在他的、覆盖着流畅肌肉线条的皮肤上蜿蜒,带着一种原始而残酷的美感。他微微垂着头,湿漉漉的黑色碎发垂落,遮住了那双曾爆发出毁灭蓝光的眼睛。
最令人恐惧的是他的双手。右手自然垂落,指关节处残留着明显的擦伤和血迹。而左手,正拖着一个沉重的物体——那是秃顶所长肥胖的身体,像一袋被丢弃的垃圾。所长的脖子以一个绝对不可能的角度扭曲着,脸上凝固着极度惊骇和难以置信的表情,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地“望”着冷库的方向,空洞无神。
萧景珩就那样拖着这具尸体,如同拖着一件无关紧要的战利品,站在门口。浓重的死亡气息,几乎凝成实质,压得楚明昭喘不过气。她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冻住了,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连呼吸都停滞了。这不是她呼唤的那个萧景珩!这是……一个刚刚屠戮了无数生命、从地狱归来的魔神!
他缓缓抬起头。
湿发下露出的眼睛,不再是那种非人的、纯粹的毁灭蓝光。那湛蓝的底色依旧冰冷,深处却翻滚着极其复杂的东西——狂暴杀戮后残留的猩红戾气,强行挣脱束缚带来的巨大消耗的疲惫,还有一种……如同迷失在无尽冰原上的、深沉的茫然。这双眼睛,终于对上了楚明昭因恐惧而睁大的双眸。
时间仿佛凝固了。走廊闪烁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更添几分鬼魅。
他拖拽尸体的手,五指猛地收紧,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声。然后,他松开了手。所长的尸体“噗通”一声软倒在地,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正好对着楚明昭的方向。
萧景珩的目光,缓缓从楚明昭惨白的脸,移向她身后那堵金属墙壁——那堵刻满了三百七十一个歪歪扭扭、血迹斑斑的“正”字的墙壁。密密麻麻的刻痕,在冰冷的金属光泽下,无声地诉说着三百七十一个日夜的绝望挣扎和不灭的呼唤。
他眼中那翻腾的暴戾和深沉的茫然,似乎被这无声的控诉狠狠刺了一下,出现了剧烈的波动。冰冷坚硬的线条,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他向前迈了一步,踏入冷库。靴底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却如同重锤敲在楚明昭的心上。他无视了地上那个肥胖的尸体,径首走向蜷缩在角落、因寒冷和剧痛而瑟瑟发抖的楚明昭。
每一步靠近,那浓烈的血腥味和压迫感就增强一分。楚明昭想后退,身体却像被冻住般僵硬。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双沾满血污的靴子停在自己面前。
他蹲了下来。
动作依旧带着一种非人的流畅感,却又透着一丝生疏。距离骤然拉近,楚明昭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溅落的细小血点,和他眼中那片复杂而危险的、尚未完全平息的冰蓝风暴。
他伸出左手。那只刚刚扼断所长脖子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皮肤下隐隐流动着非人的力量感。手背上几道新鲜的伤口正缓缓渗出细小的血珠。
指尖带着冰冷的触感,轻轻碰触到楚明昭因寒冷而青紫、且被自己咬破的下唇。那冰冷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他沾着血污的指尖,极其缓慢地、笨拙地,试图抹去她唇上的血迹。动作生硬得像是在操作一件从未使用过的精密仪器。
这个动作本身带着一种诡异的温柔,与他周身散发的血腥杀戮气息形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对比。楚明昭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混合着唇上的血污,滚烫地落在萧景珩冰冷的手指上。
他看着指尖那滴混着血的泪水,湛蓝的瞳孔深处,那狂暴的风暴似乎凝滞了一瞬,被一种更深沉、更陌生的东西搅动。
他沾着血与泪的手指缓缓下移,极其轻微地、犹豫地,碰了碰她那只刻字刻到指甲翻裂、血肉模糊的右手食指。仿佛在确认那无数刻痕的源头。
然后,他抬起眼,再次看向楚明昭的眼睛。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翻腾的暴戾和茫然依旧,但似乎有什么东西艰难地、挣扎着试图浮出水面。
一个极其嘶哑、破碎,像是生锈的齿轮强行转动,又像是从未使用过的声带被强行撕裂的声音,艰难地、一字一顿地从他染血的唇间挤了出来:
“楚……明……昭?”
这声音如此陌生,如此干涩,却又带着一种穿越了三百七十一个日夜绝望冰封的重量,重重砸在楚明昭的心上。他记得!他听到了!那些刻在金属上的绝望呼救,穿透了冰冷的壁垒!
楚明昭的泪水决堤而出。她看着眼前这个浴血而来的男人,这个被制造出的完美武器,这个刚刚屠戮了无数生命的怪物,此刻却用那样生疏的动作触碰她的伤口,用那样破碎的声音叫出她的名字。她在他眼中那片混乱的冰蓝风暴里,捕捉到了一丝挣扎的人性微光。
所有的恐惧、绝望、痛苦,在这一刻化作了不顾一切的冲动。她猛地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冰凉颤抖的手指,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和乞求,紧紧抓住了萧景珩沾满血污的手腕。仿佛抓住了地狱边缘唯一可能的救赎绳索。
她的声音因哽咽和寒冷而破碎不堪,却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首首刺向他混乱的灵魂:
“萧景珩……带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