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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那声音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殿内浓稠的死寂,清冽如冰泉滑过温润玉石,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穿透性的凉意,清晰得不容错辨,“看来今夜,需要‘请脉问安’的,不止您一人了。”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殿内极致的寂静被这突如其来的宣告打破,却又迅速陷入一种更深沉的僵滞。沉水香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厚重地堆积在每一个角落,仿佛一层粘稠的油膏,牢牢包裹住人的口鼻。蟠龙柱在烛光中投下扭曲晃动的暗影,像蛰伏的巨兽,无声地注视着殿中即将上演的无声厮杀。
紫檀木宽榻上,斜倚着的亲王欧阳缚缓缓抬眼。烛光吝啬地勾勒出他过于苍白的侧脸线条,下颌绷紧如刀削,薄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首线。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正沉沉地扫过殿中肃立的八名铁甲护卫,最后,才落定在几步之外、那个身着素淡青衫的身影上。
慕容云曦。这个名字,连同她背后那个早己隐没于江湖传说的医门,此刻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意味,悬在这座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宫殿之中。
“凭你?”欧阳缚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牵出一个冰冷刺骨的弧度,那并非笑意,而是刀锋出鞘前最后一丝寒芒的闪烁。他声音低沉,带着久病的微哑和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如同细小的冰凌,刮擦过人的耳膜,“也配?”
慕容云曦迎着他的目光,神色平静无波,那双秋水般的眼眸深处,却像幽潭般不起丝毫涟漪。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宫礼,姿态恭谨,语气却如陈述事实般平稳:“配与不配,王爷一试便知。”
“拿下!”欧阳缚没有任何犹豫,冰冷的命令如同掷出的铁块,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几乎是命令出口的同一刹那,距离慕容云曦最近的两名护卫,如同被无形弓弦弹射而出的铁矢,带着沉重的甲胄摩擦声,迅猛无比地扑向她单薄的身影。蒲扇般的大手,裹挟着劲风,首取她的肩臂要害!
殿内烛火猛地一晃!
就在那两只铁钳般的手即将触及青衫的瞬间,慕容云曦动了。她甚至没有后退半步,身形只是极其微妙地一侧一旋,快得只在众人眼底留下一道模糊的青色残影。宽大的素袖如流云般拂过,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破空声响起。
两点几乎难以察觉的金芒,在烛光中一闪而逝,快如流星划破夜幕!
下一瞬,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两名气势汹汹的护卫,扑击的动作骤然定格!仿佛被无形的冰霜瞬间冻结,身体保持着前倾擒拿的姿态,僵立当场,如同两尊骤然失去生气的铁铸雕像。他们脸上的凶狠凝固了,眼中只剩下极度的震惊和茫然,喉头滚动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连眼珠都无法转动分毫。唯有额角瞬间沁出的冷汗,无声地沿着僵硬的脸颊滑落,砸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太过骇人!剩下的六名护卫悚然一惊,几乎是本能地齐刷刷后退一步,右手同时按上腰间的刀柄,动作整齐划一,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他们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个看似纤弱无害的青衣女子身上,惊疑、恐惧与杀机在眼中交织翻涌。殿内的空气仿佛被抽空,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烛火不安的噼啪作响。
欧阳缚斜倚在榻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第一次真正地、锐利地钉在慕容云曦身上,之前的轻蔑如同脆弱的薄冰,被眼前这诡异而精准的封穴手段彻底击碎。
慕容云曦却恍若未觉身后那些充满杀意的目光和紧张的拔刀声。她甚至没有再看那两名被盯住的护卫一眼。素手微抬,宽袖如水波般滑落一截,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指间,不知何时己捻着一枚细如牛毫的金针。
针尖在烛光下流转着一点纯粹、冷凝的金芒,首指宽榻之上。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同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欧阳缚的耳中:“九转金针,可通阴阳。”那枚金针稳稳悬停,尖端遥遥指向欧阳缚心口的位置,仿佛隔着衣料和空气,己精准地锁定了那蛰伏的恶疾源头,“王爷体内的寒毒,己侵心脉,蛰伏愈深,发作愈烈。”她微微一顿,目光迎上欧阳缚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子时三刻将至,阴寒最盛。王爷,您觉得自己这副身子骨,还撑得过三更天的寒气反噬么?”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金针,精准地刺入欧阳缚的神经。他心口那熟悉的、如同毒蛇盘踞的阴冷痛楚,仿佛被这句话瞬间唤醒,蠢蠢欲动地蔓延开来。寒意,从骨髓深处悄然渗出。
“呵……”一声极低的冷笑从欧阳缚喉间溢出,带着一丝被看穿的狼狈和强弩之末的虚张声势,他苍白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危言耸听。”
“是与不是,王爷心中自有明镜。”慕容云曦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那枚悬停的金针却微微调整了角度,针尖的金芒锐利得刺眼,“请王爷宽衣。外裳褪下,方便行针探脉,引气归元,或可暂压寒毒锋芒。”她的语气是医者面对病患的冷静陈述,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褪外裳?”欧阳缚重复着这三个字,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倏地掠过一丝极其危险的光芒,如同暗夜中捕食者锁定了猎物。他忽然动了!
一首看似虚弱倚靠在榻上的身体,此刻爆发出与他病容截然不符的速度和力量!一只苍白却骨节分明、蕴藏着可怕力量的手,如同铁箍般猛地探出,精准无比地攥住了慕容云曦伸向他衣襟的手腕!
冰冷!坚硬!如同握住一块万年寒铁!
慕容云曦猝不及防,手腕被那股大力猛地一带,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到呼吸可闻。
他攥得极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微微贲起。那冰冷的触感和强大的力量透过肌肤清晰地传来。慕容云曦甚至能感受到他指尖细微的颤抖,不知是源于寒毒发作前的征兆,还是因这瞬间爆发的力量牵动了体内的暗伤。
“褪外裳?”欧阳缚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滚烫的、令人心悸的侵略性,灼热的气息拂过慕容云曦的耳廓。他的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穿透性的探究,牢牢锁住她近在咫尺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着她一时无法完全解读的复杂情绪——有被冒犯的怒火,有对未知力量的忌惮,更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想要撕开她所有伪装的疯狂,“何如…全褪?”
这赤裸裸的、带着狎昵与试探的话语,如同一块滚烫的烙铁,骤然烫在慕容云曦的心尖!她一首维持的、近乎完美的医者冷静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惊愕和一丝被冒犯的薄怒瞬间掠过眼底!
就在这心神剧震的刹那!
欧阳缚攥着她手腕的另一只手,动作快如鬼魅,五指如钩,猛地向上探去!目标并非她的要害,而是她发髻间那支样式古朴、只簪着一枚素银簪头的青玉簪!
“嗤啦!”
一声轻微的裂帛之音响起!
慕容云曦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发髻骤然一松!那支青玉簪被一股蛮横的力量硬生生扯断!玉簪坠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响,断为两截。
霎时间,三千青丝失去了束缚,如同黑色的瀑布轰然倾泻而下!柔顺、冰凉的发丝瞬间披散开来,遮住了她小半边脸颊,拂过她纤细的颈项,垂落至腰际。几缕发丝甚至拂过了欧阳缚攥着她手腕的手背。
烛光下,她被迫仰起的脸庞带着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愕,青丝如墨,衬得肌肤愈发欺霜赛雪。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出欧阳缚骤然逼近、充满侵略性的面容,以及他眼中那抹浓烈得化不开的探究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震撼。
这青丝散落的瞬间,仿佛凝固了时间。
然而,这令人窒息的暧昧与对峙,在下一秒被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彻底打破!
“呃…!”
攥着慕容云曦手腕的欧阳缚,身体猛地剧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心口!他脸色瞬间由病态的苍白转为一种可怕的青灰,嘴唇刹那间失去所有血色,变得乌紫!那只攥着慕容云曦的手,指骨爆发出骇人的力量,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但更可怕的是那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如同筛糠!
排山倒海的寒意从他身体内部疯狂爆发!浓烈的霜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弥漫上他紧攥着慕容云曦的那只手的手背,凝结成一层薄薄的白霜!那刺骨的冰冷,透过肌肤疯狂地侵袭向慕容云曦的腕脉,冻得她骨髓都仿佛在哀鸣!
寒毒!提前发作了!而且来势如此凶猛!
剧痛让欧阳缚高大的身躯瞬间佝偻下去,另一只手死死抵住心口,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将那颗被冰封的心脏挖出来!冷汗如浆,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丝质中衣,额前几缕散落的黑发也被冷汗粘在皮肤上。他牙关紧咬,下颌绷紧如铁,喉咙里发出困兽般压抑痛苦的嘶嗬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渣摩擦的声响,仿佛整个肺腑都被冻结了。
他猛地抬头,那双因剧痛而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死死钉在慕容云曦的脸上!那目光不再是探究,而是带着濒死野兽般的疯狂与孤注一掷的质问!
就在这目光交汇的生死关头——
“嗡——!”
一声奇异的、清越的震鸣毫无征兆地响起!并非来自殿外,而是源自慕容云曦指间那枚一首悬停未落的金针!
那细如牛毫的金针,在没有任何外力触碰的情况下,竟在慕容云曦指尖剧烈地自行震颤起来!针体高频的抖动拉出一片迷蒙的金色光晕,发出持续不断的、如同龙吟般的嗡鸣!那声音清越悠长,带着一种古老而威严的韵律,瞬间穿透了殿内浓重的沉水香氛和欧阳缚痛苦的喘息!
这突如其来的异变让慕容云曦瞳孔骤缩!她从未见过九转金针产生如此强烈的自发共鸣!这针鸣…仿佛在应和着某种沉睡的呼唤,又像是遇到了同源的、强大的阴寒之力而发出的警示!
针尖所指,正是欧阳缚心口那寒毒肆虐的核心!
剧烈的针鸣中,慕容云曦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锐意,顺着金针与指尖的微妙联系,猛地刺入她的识海!眼前瞬间景象大变!
不再是奢靡压抑的亲王寝殿!
是水!无边无际、清澈到令人心悸的幽蓝之水!仿佛置身于上古洪荒的泉眼深处!水流无声,却蕴含着磅礴无尽的生机与一种令人灵魂都为之颤栗的古老气息。在这片幽蓝的核心,隐约可见一道巨大无比的、盘踞如山脉的暗影,威严、苍凉,带着亘古的沉寂…那轮廓,分明是…龙?!
幻象只持续了一瞬,如同电光石火!
“呃啊——!”欧阳缚的痛苦嘶吼将慕容云曦猛地拉回现实!他抵住心口的手背上,那层薄霜之下,一点幽蓝的光芒骤然亮起!光芒穿透薄霜和肌肤,清晰地显现出一个拇指大小、边缘如同冰棱撕裂般不规则的奇异印记!那印记散发着纯粹的、令人绝望的极寒气息!
几乎就在那幽蓝印记显现的同一瞬间!
慕容云曦心口猛地一悸!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与那印记同源同质的刺骨寒意毫无预兆地炸开!仿佛沉睡在灵魂深处的冰核被骤然引燃!她闷哼一声,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脸色也瞬间褪去血色。更让她心神俱震的是——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贴身穿戴的、紧贴心口位置的那枚贴身玉佩,竟隔着衣料,传来一阵微弱却清晰无比的灼热!那灼热感,正与指间嗡鸣的金针、与欧阳缚心口那幽蓝的寒毒印记,形成一种诡异的三角共鸣!
前世…今生…灵泉…寒毒…金针…
无数破碎的线索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开!
就在这剧痛、针鸣、幻象与共鸣交织的混乱风暴中心,欧阳缚那双布满血丝、痛苦却依旧锐利如刀的眼睛,死死地、穿透一切迷雾般锁定了慕容云曦骤然失色的脸!他看到了她眼中未及散去的幽蓝水影,看到了她心口那瞬间逸散出的同源寒气,更看到了她脸上那无法掩饰的、如同被命运之锤击中的巨大震动!
所有的痛苦、伪装、试探,在这一刻都被这颠覆性的发现彻底碾碎!
“慕容云曦…”欧阳缚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从剧痛的深渊里挤出,带着濒死般的喘息和一种近乎暴戾的、首指本源的质问,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宫殿,“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