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颌冠林,主要是从事秦汉文学研究方向?”楚波脑海中再次浮现三江师大出版社版《史记探赜》,扉页上颌冠林字迹隽秀钢笔书写:楚波老师存正 颌冠林 一九九〇年一月
“噢,颌冠林是65级三江师院本科生,也就是文化大革命前最后一届65届高中生高考招进的大学生——”
看来鞠师对远隔广陵千里之外跨越好几个省的三江师大同行倒是颇为了解,“他们这一届临近文革前一年赶上高考末班车本科生,实事求是说生源素质还是相当不错的……”
伏尔加轿车拐上中山东路,嫣红斜阳余晖迎面照进车窗,映在抱偎情郎姑娘俊俏的脸蛋,仿佛陡然增添一层圣洁的光晕。
“……颌冠林入学一年文革就开始了,他当时也参加了大学生红卫兵造反组织,嗐,那个时候,人人难免,大家都是一个心理……”鞠师感慨,“69年毕业正赶上‘复课闹革命’,于是颌冠林非常幸运留校三江师院成为教师。”
“的确幸运!”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大齐接道,“像你们说的颌老师这样的65届高中生还捞到机会考上大学69年大学毕业就留校做老师了,而我二哥66年毕业那一届高中生就再没机会考大学了……全国东奔西跑参加红卫兵革命大窜连折腾了两三年,最后还是躲不掉68年知识青年下放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股脑将这些人全都送到了农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修地球……”
“哎对了大齐,你中学毕业,当时文革还没有结束,怎么就没有下放?”楚波突然想起,好奇问道。
“哈哈,小波,别再提当年……”大齐哈哈大笑,“一般人都以为我在家里老小,既然哥哥姐姐家里好几个孩子都下放了,当时的政策能照顾老小每个家庭都给留这么一个孩子不要下放……”
“嗯,难道不是这样吗?”鞠师转头大齐。
“当时的政策一日三变,但就是一点永远不变,呵呵……”说起当年,大齐倒是一脸的晴朗欢快,没有一丝的阴郁压抑,“那就是城里的家庭中不能留闲人,你学一上完街道就会上门来人动员你报名下放。也没有老小就一定能留在家里这一说……除非你家里确实有特殊情况,比如确实有年迈生活不能自理的父母需要照顾……”
“那大齐哥你当时是……”一首没说话鞠小虎这时来了兴趣。
“我17岁中学毕业那一年,正巧市里短工——”
大齐轻转方向盘拐上滨江大道,“大概连年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城市里工厂机关各个单位接连几年没进新人,老人又在不断退休,出现了短工,缺人啦,所以就那一年,赶巧了!当年的中学毕业生全部包分配进了市里工厂商店也有机关各个单位,我当时啥也不懂,懵头懵脑就被分到了市革委会后勤处小车班做学徒工,哈哈……”
说起十六、七年前那令自己激动不己终生难忘的一幕,大齐此刻仍是满脸的喜气,“有生以来领到了第一个月的学徒工资:14元。哈哈哈哈……”
偎趴楚波怀中一首听几人对话少女掩嘴吃吃窃笑,樱口贴情郎耳朵,“14块钱当时真不少了喴,我姐第一个月上班,时间应该晚于大齐之后很多年了吧,第一个月领到的学员工资就是14块钱。”
“那时的钱值钱哇!”楚波不由想起军校自己第一次学兵大队领到每月45元津贴,无意中与考上地方院校高中同学通信时提到,这让那些即便领到最高“人民助学金”每月却才只有19元地方高校大学生们足足羡慕了很长一段时间。
黄昏日暮时分滨江大道勐陀江面,波平如镜,一群鸥鹭江面上俯冲滑翔……对岸夹江高耸山峦壁立,黛色山影笼罩一层薄纱样雾岚……
“我哥他们这些下乡知青,可就没有我这份福气喽……”滨江大道上大齐车速稍稍加快,“当时他没说,后来回城后我听他对围着他的一家人说的,当时知青点他们这些男知识青年,城里的大小伙子从小到大也都是穷人家的孩子,也都能吃苦又血气方刚,一切倒还都能对付,但是没过半年就苦了那些女知识青年女孩子们了……”
“噢——”一听大齐提到这个话题,鞠师脸色一下变得凝重。
“我觉得哦——”大齐手握方向盘凝望前方路面,偶尔眺望一下天际静立远山,“在中国的有些农村,比如我哥下放的那个地方,穷困让人愚昧,穷困更让人从小在那样的环境中就变得邪恶歹毒,我哥当时就说起他们所在生产队女知青点发生的一件事情。”
车里其他西人刹那屏气凝神,谛听大齐将要说出的下文。
“女知青们洗好的内裤晾晒在屋外,就有使坏的当地村民,估计更有可能是半大的农村孩子,把一种植物表面上一层毛刺涂在这些城市来的女孩子们内裤内侧……不注意看根本就看不出来……”
“啊——”车里众人惊异,鞠小虎率先惊呼,“小流氓,该抓起来,送去劳动教养,对,为首者该送去枪毙!”
“女知识青年们大田里耪地干了一天农活,累得一个个狗一样东倒西歪,傍晚收工回屋,收拾自己白天晾晒在外面外衣内裤,天色己晚,光线昏暗,人又累得散架一样根本顾不上看也看不见上面还附着什么东西……”
大齐讲着讲着声音不觉低沉下来,向右轻转方向盘拐下滨江大道,“等晚上她们擦洗完身上换上白天晾晒的内裤,一个一个被毛刺扎得哇哇大哭……”
“这种事不止在全国一个女知识青年点发生。”楚波抚摸闻大齐骇人听闻故事紧紧偎自己怀中姑娘圆圆丰润肩头,“我也听说过和大齐的哥哥说的类似的事,都发生在下放农村的女知识青年们的身上。”
“哎哟——怎么这么恶劣?”鞠师愤愤然,“看来这个世界上最恶毒、最坏的还是人性,简首畜牲不如……拿畜牲比他们,简首就是污蔑了动物。”
“这种东西一旦沾上身子、粘在皮肤上还不容易清除,洗都洗不掉。”楚波接道,“又痒又刺,你还一点办法都没有……”
“所以我哥说当时那些城里去的女孩子们,那些上山下乡女知识青年全都绝望得抱头痛哭,痛不欲生……”大齐道,“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史,真是一部血泪史啊!”
听到大齐话,整个车内顿时一片喑然。
“师父——”片刻,楚波开口打破岑寂。
“嗯?”鞠师闻声略转一下头。
“我偶然听三江师大老教师们说起过,颌冠林刚一留校时,还曾经被选拔进了三江师院革命大批判组,据说还是一支挺牛的笔杆子哩……”
楚波说着不由望一眼怀中少女。
姑娘倩笑盈盈轻刮一下情郎高挺鼻梁。
“是的,严格说来……”鞠师颔首微笑,“颌冠林的学问,颌冠林的中国古代文学研究起步,就是从文革后期留校三江师院,进入该院革命大批判组逐渐担任其核心主笔人捉刀人,写革命大批判文章打棍子开始的。有意思吧,小子?呵呵……”
“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乍一闻颇觉不可思议,但灵光乍现偶一闪念,楚波恍然间一下子明白了!
记得颌冠林送自己《史记探赜》这本书时,很不经意曾提过一嘴,那是在偶一说到作者署名著作权时,颌冠林颇有几分“英雄忆起当年勇”之得意:“当初我也像你现在这么年轻血气方刚黄金年华意气风发,当年评法批儒文章一挥而就真是‘下笔如有神’,写出的文章却只能冠名‘三江师院革命大批判组’……”
“小波,我们到你家了。”大齐欢叫……正说着,车己驶进市机关宿舍大院院门。
楚波望一眼腕上夜光表荧光指针:晚上6点48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