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油灯将将燃到灯芯,苏砚背靠着窗,指尖抵着那半枚云纹棋。
棋子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她却像是没知觉似的,就着月光反复棋底——那行极小的字在阴影里若隐若现,"天弈局眼,双佩为钥"。
窗外传来打更声,三更了。
她忽然想起裴深塞给她的那枚玉棋佩,方才跑太急,竟忘了掏出来看。
暗袋里的触感有些凉,她刚要抽手,却被另一片凉意惊得一颤——那哪是玉棋佩?
分明是块青铜牌,边缘刻着九域棋的星位纹路,"棋"字下方有圈极细的刻痕,像被刻意打磨过的茧。
苏砚摸出床头的银针,针尖轻轻刮过刻痕。
铜锈簌簌落下,露出一行小字,墨迹己经泛旧,却仍能辨出笔锋:"承业亲传,代掌天弈。"
"啪"的一声,铜牌砸在桌上。
她的手指抖得厉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承业"是父亲的表字,苏承业。
十年前那个雪夜,刽子手的刀砍断父亲脖颈时,她躲在刑场角落,看着他血沫混着最后一口气,只来得及喊出半句话:"砚儿...莫信..."
"咚!"
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叩门声。
苏砚猛地抄起床头的短刀,却在触及门闩时顿住——叩门声三长两短,是捕快暗号。
她开了条门缝,老周的声音从外头挤进来:"裴司正被林首座叫去棋社了,说是要查今夜的事。"
林知远的密室里燃着沉水香,烟雾在烛火上蜷成蛇形。
裴深站在檀木案前,看着林知远将那枚玉棋佩拍在桌上。
棋子表面的天弈纹被擦得发亮,在烛火下泛着幽蓝的光。
"这东西,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林知远的指甲扣住案角,"你说,你和'天弈'有什么关系?"
裴深垂眸看了眼棋佩,唇角勾起抹淡笑:"首座说笑了,不过是前日在黑市淘的旧物。"他伸手要拿,林知远却更快一步按住棋子,指节因用力泛白:"天弈纹是当年棋圣的私印,二十年前就该随逆党灰飞烟灭了。"他忽然倾身凑近,声线压低如蛇信,"裴司正七岁入棋院,我亲自教你认的棋谱——你该知道,私藏逆物是什么罪。"
裴深的眼睫动了动。
他想起昨夜苏砚蹲在废墟里翻找残页的模样,月光落在她发间,像极了母亲临终前给他系的银铃铛。"首座若要查,尽管去查。"他退后半步,袖中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的玉牌,"只是今夜死的白子,是首座最器重的棋待诏吧?"
林知远的瞳孔骤缩。
他盯着裴深从容的眉眼,忽然笑出声来:"你倒是会转移话题。"他松开手,棋佩"当啷"落在案上,"去罢,明日还要查案。"
裴深转身时,袖角扫过案角的茶盏。
青瓷碎片落在地上的脆响里,他听见林知远低低的呢喃:"天弈...当年你父亲要是肯交出那卷棋谱,何至于..."
客栈里,苏砚正用湿布擦拭韩墨胸口的箭伤。
血己经浸透了密函,她捏着染血的纸页,字迹晕开成一团红雾:"苏承业未藏逆棋,乃奉圣命誊抄《天弈令》...真正叛徒,仍居高位..."
"姑娘!"老周撞开房门,"韩典籍被人暗算了!
我在巷口发现他爬着往这儿来,手里攥着这封信。"
话音未落,窗外忽有冷风灌入。
苏砚猛地抬头,看见窗纸破了个洞,洞外有半截羽箭的尾羽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她扑过去掀开韩墨的衣襟,箭头还嵌在肋骨间,箭杆刻着九域棋院的云纹——那是只有内门弟子才能使用的追魂箭。
"韩...韩先生!"她摇晃着他的肩膀。
韩墨的喉间发出咯咯声,手指死死抠住她的手腕,指向染血的密函。
他的瞳孔逐渐涣散,最后一口气呵在她耳畔:"林...林..."
"林什么?"苏砚凑近,却只听见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韩墨的手垂了下去,掌心还攥着半枚棋子,和白子握的那半枚云纹棋严丝合缝。
棋社后堂,林景明跪在蒲团上,望着林知远案头的茶盏。
茶凉了,浮着几片沉底的茶叶,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雪夜,他跪在祠堂里看见的血。
"苏砚查案太急。"他垂着眼,"不如假意放她查,引她去乱葬岗——那里埋着当年的天弈令副本。"
林知远的手指在案上轻叩:"你倒是会借刀杀人。"
"父亲若担心。"林景明从袖中摸出一卷黄绢,"我让人仿了份天弈令,她若拿到假的,自然不会再深究。"他抬头时,眼尾的朱砂痣在烛火下泛着妖异的红,"毕竟...她要的只是真相。"
林知远盯着那卷黄绢,忽然笑了:"景明长大了。"他伸手要接,林景明却缩回手,指尖擦过黄绢边缘的暗纹——那是他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棋圣的私印。
夜更深了。
苏砚将韩墨的尸体藏在床底,密函在烛火上烤得发烫。
她盯着"林"字后面的血痕,忽然想起裴深说过的话:"你父亲看得懂盲棋推演法。"盲棋...是父亲教她的,蒙眼对弈时用的暗语?
窗外传来脚步声,很慢,像在数青石板的缝隙。
苏砚抄起短刀,却在开门时顿住——裴深站在月光里,衣襟沾着夜露,发梢滴着水,像是刚从雨里走来。
"进来。"她侧过身。
两人对坐在桌前,油灯在中间投下两个交叠的影子。
裴深的目光扫过她袖中露出的半截密函,又落在她腰间的铜牌上:"你可知道,你父亲为何会被选中誊抄《天弈令》?"
"因为他是忠臣。"苏砚的声音冷得像刀。
裴深笑了,指节叩了叩桌上的半枚云纹棋:"不,因为他看得懂'盲棋推演法'。"他站起身,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小心身边人。"
门"吱呀"一声合上。
苏砚盯着他离去的方向,忽然想起韩墨临终前攥着的半枚棋。
她摸出白子的那半枚,拼在一起——竟是完整的"天"字。
密函被她揉皱了又展开,页角有块墨渍,边缘呈放射状。
她想起父亲教过的显影术,端起茶盏浇了点水上去。
墨迹渐渐晕开,露出一行小字,笔锋苍劲如刀:"林景明,非亲子,乃棋圣遗孤。"
窗外的月光突然被云遮住了。
苏砚的手指抵着那行字,指甲几乎要戳破纸页。
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一下一下,敲着十年前的旧伤——原来最危险的,从来不是明处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