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过?”
“臣在。”
朱由崧犹豫了一会,但还是说了出来;“你觉得郑芝龙问题要怎么处理?”
在闯营里,弟兄们围着篝火,就着劣酒吹牛的时候,总会提到这个南边海上的传奇。有人说他富可敌国,用的碗都是金的;有人说他手下的船炮比官军的还厉害,连红毛夷都怕他。
可那终究是遥远的故事,像说书人嘴里的神仙妖怪,跟他们这些在黄土地上挣扎求活的人,隔着十万八千里。
但,要剿吗?
这个问题像幽灵一样飘荡在李过的脑海中,这段时间李过身为兵部尚书对大明的所有兵马部署和纸面上的兵马数量有了一个大抵的了解——大明如今真正指挥得动的是黄得功部与刘泽清部,至于秦良玉部还在西南蜀地阻挡张献忠顺江而下。
而黄得功部需要在武昌与左良玉对峙,刘泽清部则是要在江淮协助官府撤离江淮百姓并时刻警惕鞑子南下。
剩下来的兵力,就只剩下了应天府的城防军,至于在他眼中的福建官军,那些兵油子不在朝廷进攻郑芝龙时拖后腿他李过的就烧高香了,现在怎么能把希望放在他们身上呢?他是个实在人,打仗就是算兵、算粮、算刀枪。可郑芝龙这笔账,他怎么算都算不明白。
他没有船,连能下海的渔船都凑不出几条,更别提跟人家真刀真枪的水师舰队打了。就算现在开始练水师,即便有钱时间也根本不够。
李过沉默良久,最终缓缓抬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陛下,郑芝龙……剿不得。”
这个答案,朱由崧似乎并不意外。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端起桌上己经微凉的茶水,轻轻吹了口气,那动作悠闲得仿佛在听一段无关紧要的评书。“嗯,很聪明,李过你这兵部尚书当得不错,知道什么该打什么不该打。”
在放下那杯微凉的茶水后,朱由崧抬头首视着李过,“李过,郑芝龙和你叔父是同一类人,他们出身卑微都是以反抗朝廷为名头,打家劫舍起的家。不过郑芝龙比你叔父聪明的多,知道借着朝廷的名头做一方大员,反正朕的手也伸不到福建广东,他郑芝龙自然就能做土皇帝,即便朕想剿他他也可以跑到海上,让朕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李过粗糙的脸膛瞬间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他猛地一抬头,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子压抑不住的火气:“陛下!俺叔父是为天下饥民活命,郑芝龙不过是为了一己私利的海寇!他们不一样!”
“哦?那李过现在呢?你叔父逃到陕西后还是为民请命吗?”朱由崧的眼中充满了挑逗,“他开口就向朕要三百万白银,这钱可都是江南百姓的救命钱。别和朕说什么未来他李自成拿下江南后千倍百倍补偿江南百姓,这话李过你自己信吗?”
信吗?他李过自己信吗?
怎么可能信!这和当年收租的朝廷税官有什么区别?
在闯营的时候,别说三百万,就是三万两银子堆在一起,都像一座小山,能让几万弟兄们眼珠子发红。他当然知道这笔钱对如今风雨飘摇的朝廷意味着什么。
“根据朕的计算,”朱由崧安抚着李过的情绪,“你闯军供养最多也就是一百万白银,剩下的两百万呢?被你叔父吃了?朕可是听说你叔父一开始要的是五百万,李过,五百万啊,那可不是笔小数目,堆起来都要怕把人给活活压死。”
李过的嘴唇哆嗦着,想为叔父辩解几句,可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烂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能说什么?说叔父手下十几万弟兄要吃饭穿衣?可五百万两,那能让弟兄们吃什么?龙肝凤髓吗!穿什么?金丝甲胄吗!
朱由崧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再次抬起那杯微凉的茶水微微抿了一口,“当然,朕不是在说你叔父的不是。毕竟道不同不相与谋,只是李过,朝廷终究有一天要面对李自成这个问题——剿还是扶?这个问题在朝棠上尚且可以由朕来压制朝臣的想法,若是朕百年之后呢?谁来制约朝臣将你的那些老兄弟全都杀了?”
李过想到了那些跟着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兄弟,想到他们浑浊却信任的眼睛。他们信他李过,信他叔父能给他们一个活路。可皇帝说得对,皇帝会死,叔父也会老,到时候,满朝文武,谁会记得他们这些泥腿子反贼的功劳?他们只会记得“闯贼”二字!史书上,他们就是一群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御书房内,茶己凉透。李过的影子被烛光拉长,像一条被驯服的狼,终于低下了头。“陛下,臣......一人不够吗?”他抬起头,这个天塌下来也不会哭的伙子,眼眶却红了一圈,“陛下,臣用臣一人的命换臣在陕西的那些老兄弟们活下来可否?”
朱由崧闻言,竟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在这寂静得能听见烛火爆裂声的御书房里,却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李过用绝望和忠义撑起来的最后一道防线。“朕可没说要为难你和你的那些老兄弟,罢了...你今日可还有事?若是无事,且随朕去一趟渡口。”
出了御书房,一股夹杂着水汽的冷风扑面而来,让李过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半分。他默默跟在朱由崧身后,一路无话,这一趟没有锦衣卫没有太监,有的只是朱由崧和李过,若是李过想要杀了朱由崧此刻就是最好的机会。
两人一前一后,脚步声在寂静的宫道上显得格外清晰。终于,前方传来江水拍岸的哗哗声,空气里的水汽更重了,
这儿和上次李过来时没有多大变化——那个小吏还是坐在那张太师椅上用毛笔记录着从扬州迁徙的流民百姓的籍贯、周围的官兵们或是撑着武器在谈论着什么,或许是今晚去应天府喝点花酒这样的小事,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从船上下来的流民百姓们在渡口排成长队,等待着记录籍贯随后被官府安排去处。
有力气的,身体无碍的被安排去做工、做不了工的,就进流民营由大夫调理身体、若是身体残缺的,则是进应天府吃官府粮。
一个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小姑娘,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还冒着热气的杂粮馒头,狼吞虎咽地啃着,却不敢一次咬得太大口,仿佛生怕这只是一个随时会消失的梦。
朱由崧与李过二人走到了那个小姑娘身边,只见朱由崧蹲下身子摸了摸那小姑娘的脑袋,“你父母呢?”
那小姑娘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整个人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缩了缩,把手里的馒头抱得更紧了,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个衣着华贵的陌生男人。她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可脸上却沾满了灰尘和污垢,像一颗蒙尘的明珠。
“……死了。”
朱由崧只是又伸出手,用袖子轻轻擦了擦小姑娘的脸颊,动作温柔,“别怕,来了江南以后不会饿肚子了。”
首到那孩子小小的身影被一个官差家的婆娘领走,朱由崧才重新将目光投向李过,他负手而立,江风吹起他明黄色的衣角,上面的龙纹在烛火下若隐若现。
“大明不在应天府,不在京师,就在这。”
李过听不出朱由崧语气中的情绪。
“就在这?”李过喃喃自语,像是在咀嚼这三个字,又像是在问自己。他戎马半生,见过饿殍遍野,见过易子而食,见过繁华的都城一夜之间变成废墟。他所认知的“天下”,是靠刀枪抢夺、靠人头堆砌的权柄。
“百姓才是大明,京师丢了就丢了,重新打回来就是,”朱由崧转过了头,“但民心丢了,就很难再寻回了。”
"陛下......"李过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朱由崧大脚步朝着李过走去,他伸出手放在了李过的肩头,“李过,你的那些老兄弟,朕只要还活着就能保他们的命。即便是你叔父,朕也容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