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过是一个人去的淮安,在出潼关之前,他用的是朱由崧交给左懋第的一块玉佩,上面双龙戏珠的图案倒是引得李过爱不释手,但在收到自己叔叔那副要吃了自己的眼神他连忙将玉佩揣进了怀里逃也似的出了这潼关。
当然吴三桂现在还没有围住潼关,否则李过也无法这么轻松的出潼关。
估摸着得过去了快半个月假做一群逃难农民的李过才隐约看到淮安城,好在清军还未完全控制黄河以南,否则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能到淮安。
“姓名?”
淮安城门口一个老兵油子正在对他身边的一个流民就行登基,而在城门口还有一个师爷摆了一张桌子当真是在记录籍贯姓名。
“俺……俺叫李石头。”他嗓音沙哑地回答,这是他路上随便想的一个名字,土气,普通,像路边的一块顽石。
“李石头?”老兵油子嗤笑一声,随后看了距离他不远的师爷在得到对方肯定的答案后才回过头看向李过,“可愿去应天府躲兵灾?”似乎怕是对方因为曾经的经历拒绝,那老兵油子补充道,“陛下在应天府设有粥棚和给予你们这些个流民工作可做,听说一日三钱呢!怎么样?”
李过用袖子擦了擦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官爷……您说的是真的?真有活干?还……还给钱?”
“废话!”那老兵油子不耐烦地啐了一口,“老子骗你个穷的揭不开锅的流民做什么?不过老子丑话说在前面,兵灾马上就要来了,想活命就往南逃。”说着那老兵油子似乎是注意到李过干裂的嘴唇,脸上浮现出一丝厌烦。他向后给了一个官兵眼神,而后者在收到这个眼神后立马朝着城内跑去,没一会端着一碗清水跑了过来。
李过那双满是泥污的手,竟有些微微颤抖。这并非全是伪装,半月来的风餐露宿,早己将他这只“猛虎”折磨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他双手接过那只缺了个口的粗瓷碗,碗里的水清澈见底,映出他自己那张满是尘土和胡茬的脸。
他顾不得许多,埋头便“咕咚咕咚”地大口吞咽起来,水流得太急,呛得他连连咳嗽,清水顺着他干裂的嘴角流下,在他满是污垢的脖颈上冲出几道可笑的沟壑。
“慢点喝,没人跟你抢!”那老兵油子别过头去,语气里有几分不耐,但眼神却不自觉地放缓了些许,“决定了没?去不去应天府?那可是天子脚下,总比在这儿等着鞑子来砍头强。”
李过将碗里的水喝得一滴不剩,恋恋不舍地将空碗递了回去,用袖子用力抹了抹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官爷……俺,俺不去应天府。”
“嘿!”老兵油子眉毛一竖,“你这夯货,给你活路你都不走?你当老子闲得慌,在这跟你拉家常?”
“不不不,官爷您误会了。”李过连忙躬下身子,姿态放得极低,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俺……俺是来淮安投亲的。俺有个远房的表叔,听说在这城里的漕运码头上扛活,俺寻思着……能找着他,就有个落脚的地儿了……”
老兵油子脸上浮现出一抹原来如此的表情,毕竟这年头投奔亲戚的也不算少数。“行了行了,老子替你决定了,就去应天府。你刚从北方逃难来不懂,陛下下旨撤离所有的江淮百姓和流民,你那远房叔叔现在怕是己经在应天府喝着热茶了,听老子的准没错。”
就这样作为闯军代表的李过糊里糊涂的坐上了前往应天府的船。
不过让李过没想到的是,从淮安到上船他一分钱都没花,还有渡口还有专门的大夫坐在大太阳下面。
这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船上挤满了面黄肌瘦的流民,哭声、呻吟声、咳嗽声混杂在一起,像一锅熬不烂的苦粥。可维持秩序的官兵却与他印象中那些欺软怕硬的明军截然不同。他们分发着粗粝的黑面饼子,不多,但保证每人都有;他们会呵斥插队的人,但从不动手抢夺百姓那点可怜的家当。
甚至,李过亲眼看到一个官兵,将自己水囊里所剩不多的水,喂给了一个快要脱水的孩子。
这一切,就像一出荒诞的戏码。他记忆里的官府,是刮地三尺的豺狼,是敲骨吸髓的恶鬼。可眼前的景象,却透着一股让他毛骨悚然的秩序和……仁慈。
李过是早上上的船,估摸着天黑时就到了扬州。
隔着浑浊的河水,李过看到的不是预想中的兵荒马乱,也不是富庶江南的流光溢彩,而是一片被暮色笼罩的寂静。码头上灯火通明,一排排官兵手持火把,将黑夜撕开一道道口子,人影绰绰,却听不见多少喧哗,只有命令的短促呼喝声和流民们压抑的啜泣。
这种寂静,比震天的厮杀声更让李过心惊。
“都给老子听好了!下船之后,按牌子走!老人妇孺一队,青壮一队!不准乱,谁他娘的敢乱挤乱窜,别怪老子的鞭子不认人!”一个百户模样的军官站在跳板旁,嗓门洪亮,话语粗俗,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到船上每个人的耳朵里。
李过混在人群中,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码头的每一个角落。他看到一队队的流民被引导着,走向不远处的粥棚,热气腾腾的白雾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扎眼。他甚至看到几个文吏模样的人,正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桌后,给每个下船的人登记造册。
这一切井然有序得像一场精心排演的大戏,可台上的演员,却是个个面带菜色、衣衫褴褛的真流民。
李过心里那股不对劲的感觉愈发强烈,简首像有一把钝刀子在割他的心头肉。这还是他认识的大明吗?闯王治下,攻城拔寨,靠的是一股子狠劲和百姓对官府的恨意。可眼前这番景象,若让那些跟着闯王反了的饥民看见了,人心怕是会散掉一半。
“哇!”
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在母亲的怀里哭出来吸引了李过的目光。
那妇人面色蜡黄,嘴唇干裂,显然也是饿了许久,她笨拙地解开衣襟,想用干瘪的乳房安抚孩子,可怀里的婴儿只是更用力地啼哭,声音嘶哑,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妇人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混着脸上的污垢,在火光下划出两道泥泞的痕迹。
李过冷眼看着,心里毫无波澜。乱世之中,这样的场景他见得太多,死人堆里都能扒拉出几个尚有余温的婴孩。他更在意的,是官府的反应。
果然,一个穿着干净儒衫,但袖口却沾着墨迹的中年文吏快步走了过来。李过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攥紧了藏在袖子里的短刀。他料定这文吏要么是来呵斥妇人,嫌孩子哭闹扰了清净;要么,就是趁机勒索。
可那文吏只是蹲下身,观察了一下后问道:“大嫂身体可有恙?”说罢觉得自己话中有些不对,想要伸手接过那孩子,“大嫂莫要害怕,到了这扬州便安全了。官府随陛下圣旨,专门准备了给大嫂这样的人的帐篷,大嫂若不弃且随我来。”
那妇人闻言,非但没有松懈,反而像只被惊吓的母猫,猛地向后缩了一步,将孩子死死地箍在怀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眼中满是戒备和恐惧。在她逃难的记忆里,官府的人要带走什么,从来都不是好事。
李过嘴边逸出一丝无声的冷笑。
看吧,狐狸尾巴这就露出来了。什么陛下圣旨,什么专门的帐篷,不过是些哄骗妇孺的漂亮话。他倒要看看,这文吏接下来要怎么演。是强抢,还是威逼?
然而,那文吏见妇人惊恐的模样,竟没有半分不耐,反而后退了半步,举起双手以示自己没有恶意。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叹了口气,像是早就料到了这种反应。
“大嫂,你误会了。”他的声音温和而疲惫,“城里专门设了‘慈幼局’,有奶娘和羊奶,专门照料你们这些路上失了丈夫,又带着幼儿的妇人。孩子再不喝点东西,就……就危险了。”
说着,他不再理会那妇人,而是转身冲着粥棚的方向高喊了一声:“医帐!医帐那边还有没有温好的米汤或是羊奶?速速取一碗来!这里有婴儿急用!”
这一声喊,中气十足,毫不遮掩,码头上几十个官兵和流民都听得清清楚楚。立刻,就有一个穿着短褂的年轻人应声,飞也似地朝远处一个亮着灯笼的更大帐篷跑去。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李过脸上的冷笑僵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这一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开调配物资,只为一个素不相识的流民母子?这哪里是演戏,这分明是……是动真格的。
羊奶?李过在心里咂摸着这个词。那玩意儿在北方,是富贵人家才喝得上的。在这灾年,给一个不知来路的流民孩子喝?这帮扬州的官僚,是钱多得没处花了,还是脑子被驴踢了?
一股寒意,比江上的夜风更刺骨,顺着李过的脊梁骨爬了上来。
他不怕官兵的刀,不怕官府的酷刑。他怕的,是这个。这种用粮食和温情编织成的罗网,比任何刀枪都可怕。它能一点点磨掉人心里的恨,能让那些走投无路才跟着闯王反抗的百姓,重新生出不该有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