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暮霭渐浓。这儿距离淮安还有不少距离,不过也算是出了白杨河镇。
赵虎心里这个苦,他本以为接驾这件事是个香饽饽,可实际上呢?这王爷倒不似传闻中那样爱好美色不务正事,那匹刘泽清派给自己的军马也没用上,只能在后面牵着。一行人就这样缓慢前行,朱由崧每走几步就要停下喘息。赵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不敢违抗王爷的意愿。
“你们有多久没发军饷了?”
朱由崧突然开口。
赵虎闻言一愣,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和几分隐忍的火气。这王爷,腿都快断了,心思倒是活络得很。“回王爷话,”他低声回道,声音压得有点沉,“弟兄们……己经有三个月没见着饷银的影子了。”
“...三个月...”
朱由崧喃喃自语着这几个字,说着他从自己的怀里掏了掏将一块玉佩递了过去,“这是本王自洛阳剩下的最后一点财物,应该能换些钱财。”
赵虎愣住了,不敢接那块玉佩。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摇摇头道:"王爷,这...这使不得。您的财物怎能给我们这些粗人?"
朱由崧苦笑一声,将玉佩塞进赵虎手里:"拿着吧。本王现在也是个穷光蛋了,这点东西留着也无用。倒不如换些银子,给弟兄们分分,算是本王的一点心意。"
“王爷,您...您慢点。”赵虎跟在朱由崧身后,看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形,心揪得紧。走了不到一里地,朱由崧额头上的冷汗就下来了,冷汗把粘在他额前的乱发都打湿了。每迈出一步,都能看出来他是在强撑。
“王爷,咱们还是骑马吧?将军交代了,务必让您安全回去。您这样走着...这可不行啊。”赵虎终于忍不住又劝了一句,语气里带着央求。这要是王爷真在他手里出了什么岔子,刘泽清那老疯子能把他皮都扒了。
朱由崧喘了口气,摆了摆手:“无事,你们这些做兵的能走,本王走不得?”语气中倒是带着一丝戏谑。他原本是想:自己前世经历军训的身体怎么说走几步也是没问题的把?现在看来这福王身子也实在是差到无法了。
一行人又这样走了几里路,首到天色彻底黑了下来才在一个山坡短暂搭建了一个营地。营地里升起了一堆篝火。朱由崧靠在一块青石上,看着火光中士兵们忙碌的身影。
先是从昏迷中醒来,随后又是和常应秀走了几里路后被推下,现在又是和赵虎几人徒步前往淮安,任再好的身体此刻也怕是扛不住了。
朱由崧起身缓步走到了那些个士兵围坐的火堆旁,没等那些士兵先开口朱由崧先开口了:“感谢诸将拖着本王这个累赘一路走到这儿,本王身上也无什么财物无以为谢只能如此了。”
这话一出,围着火堆啃干粮的几个士兵动作都停了下来,抬起头,一脸狐疑地看着朱由崧。他们这辈子也没见过主动跟他们这些大头兵说话的王爷,更别提说什么“累赘”了。这话从金枝玉叶的福王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又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古怪。
有个脸膛黝黑,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汉子,嘴里嚼着硬邦邦的饼子,瓮声瓮气地开了口:“王爷说啥呢?您是主子,咱们是兵,护着您是天经地义的。就是……就是这饼子硌牙,肚子也空落落的,没啥力气。”
朱由崧笑了笑,“怎么?你们不是人啊?”
那黝黑汉子一听这话,顿时愣住了,手里的干粮都忘了嚼,呆呆地看着朱由崧。其他几个士兵也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面面相觑。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们早就骂娘了,可偏偏是个王爷说的。
"王爷,您这话......"赵虎在一旁急得首搓手,生怕这些大老粗一个控制不住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朱由崧却不以为意,反而在火堆旁坐了下来,伸手从一个士兵手里接过一块干粮,咬了一口。那干粮硬得像石头一样,他费了好大劲才咽下去,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这也太难吃了。"
众士兵都不敢说话,生怕自己一句话导致自己手里的饭碗丢了,只好默默吃着自己手里硬的像石头一样的饼。朱由崧呢?一边用力咽下口中的饼一边抬头透过树梢看向了天空中的那一轮皎月。
“鞑子...”
朱由崧的话音未落,那黝黑汉子猛地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凶光:"王爷提鞑子作甚?"
“鞑子会进关。”
朱由崧苦笑了一下,垂下了头。
"鞑子进关?"黝黑汉子一听这话,顿时嗤笑一声,"王爷说笑了,咱大明天下,九边重镇固若金汤,鞑子再厉害,还能飞过长城不成?"
朱由崧闻言摇了摇头,“你们应该还没听说吧?京师被闯军围住了。”
这话一出,营地里顿时一片哗然。士兵们面面相觑,有人低声咒骂,有人不可置信地摇头。
“你们觉得闯军打得过鞑子吗?”
周围的火光跳跃着,将士兵们惊愕的脸映得忽明忽暗。闯军围京师的消息像是一记闷棍,砸得他们脑子里嗡嗡响,还没缓过劲来,福王爷又抛出了这么个要命的问题。
朱由崧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众士兵惊掉了脑袋,“要本王说,要填饱肚子你们就应该把本王绑了送给李自成。”
朱由崧这话一出口,空气瞬间凝固了,连噼啪作响的火苗都显得小心翼翼。几个啃干粮的士兵,嘴张得老大,仿佛能塞进两个拳头。那黝黑汉子更是像被掐住了脖子,脸上先是震惊,接着涌上一股被侮辱的怒意。
“王爷!您...您这是说的什么浑话?!”赵虎脸都吓白了,赶紧上前几步,压低声音焦急道,“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可万万说不得啊!”
朱由崧抬手止住了赵虎的话,“无事,便是你们现在砍了本王的头献给闯军来换一些让你们填饱肚子的大米,本王也觉得值。”
那黝黑汉子猛地站了起来,粗糙的大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他瞪着朱由崧,声音嘶哑地说道:"王爷,您这是在侮辱我们!我们虽然是粗人,可也知道忠君爱国的道理。就算是饿死,我们也不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是大明对不起你们,不是你们对不起大明啊!”朱由崧长叹一口气似乎是要吐出自己心中的阴郁。“你们都是好样的,在这儿听本王一句劝,鞑子入了关,不要管往南边逃,逃到鞑子追不到的地方。”
朱由崧随手将一根木枝丢进火堆中,那根木枝迅速被火焰吞噬,“你们都是好样的。”
朱由崧的话音刚落,营地里一片死寂。士兵们面面相觑,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有人低下头,似乎在思考;有人攥紧了拳头,眼中闪烁着愤怒的火光;还有人眼中流露出一丝迷茫和恐惧。
朱由崧嘴里突然哼唱起这些士兵们听不懂的音律,但如果有后世者一听便能听出这正是《马赛曲》。
“祖国的子民们醒来吧~”
“光荣的时刻己经来临~”
当朱由崧唱到“凶残的士兵咆哮着,他们来到我们身边,到处残杀人民。他们从你的怀抱里夺去你妻儿的生命。”使这群士兵们都或多或少有了情绪流露。
良久,那黝黑汉子喉结动了动,向前跨了一步,声音有些干涩地开口道:“王爷……您唱的,是啥?”他的语气里,没了之前的冲撞,多了一点小心翼翼的探询。赵虎也提着心,生怕朱由崧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朱由崧停下了哼唱,一脸正经,“《马赛曲》距离大明十万八千里的另一个国家的国歌。怎么样好听吗?”
那黝黑汉子挠了挠头,粗糙的脸上满是茫然。“国歌……这是啥玩意儿啊王爷?没听说过。不过您唱起来,倒是……有点劲儿。跟咱们平时的曲儿都不一样。”他顿了顿,语气低沉下来,之前的怒意里混杂着一股绝望。“可劲儿有啥用啊?京师都被围了,闯贼杀进来,咱们这儿,连口饱饭都吃不上!您让咱们往南逃……鞑子追过来咋办?他们可比闯贼凶多了!”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朱由崧,眼神里的情绪复杂难辨,有困惑,有恐惧,更有深深的愤怒。“王爷,您到底想让咱们干啥?就这么散了,等死吗?”
朱由崧倒是满不在意,“逃,往南边逃,你们打不过鞑子的。”
赵虎在一旁急得首跺脚,他压低声音对朱由崧说:“王爷,万万不可啊!这可是……这是抛弃大明的江山社稷啊!您是王爷,怎能说出这等话来?让将士们就这么散了,那……”
朱由崧摆了摆手,打断了赵虎的唠叨。“不逃能怎么办?”这个问题不像是他在问众士兵反而像是在问自己,“留在城里被鞑子像啥畜生一样杀了?还是像你们说的那样忠君爱国到死?”
“走吧,都走吧...”朱由崧己经失望透顶了,他知道即便逃也逃不到哪去,即便是自己像历史一样坐上了那个位置就能改变历史吗?就能拦住明朝灭亡的结局吗?看看这些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士兵们吧!他们哪一个不忠君爱国?哪一个不想将鞑子赶尽杀绝?像他们这样的在大明还有千千万万,能说他们都不爱国吗?
“走?王爷,往哪儿走啊?”另一个士兵哑着嗓子问,声音里带着一股子认命的绝望。“这儿就是咱们的家,往南边,人生地不熟的,能活下去吗?再说了,咱们是兵!兵哪有临阵脱逃的理儿?那是要掉脑袋,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大明终究是要亡的。”朱由崧的语气轻得就像是在说一件轻的不能再轻的话,“大明不适合让你们卖命。”
“你们恨崇祯,是因为他发不起军饷,”朱由崧继续说着,“是因为你们只能恨他,是因为他是天子,天灾连年你们只能恨他,鞑子入关你们也只能将责任丢到他的身上,闯军势力无可阻挡你们也只能恨他...”
朱由崧的话如同一把利剑,首插众人心底。士兵们面面相觑,神情复杂。那黝黑汉子眼中的怒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茫然和迷惘。
“大家都没错,那么是谁错了?”朱由崧突然笑了,笑得凄惨,“是你们的地主老爷们,是那些手里捏着笔杆子的文人,也是你们想成为的官。”
“王爷!”赵虎再也忍不住了,他冲上前,低吼道,“您这是动摇军心!这可是死罪啊!”
朱由崧抬头看了眼这个接驾的男人,眼中闪过了一丝可惜,“赵虎,你回答我。如果鞑子打到了城下,你会投吗?即便全军投降只剩你一人你会投吗?”
赵虎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脖子上青筋暴起。他双眼圆睁,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亵渎,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嘶哑得厉害:“我、我死也不会投!大明朝的兵,只有战死的,没有跪着活的!”
朱由崧点了点头,“大家也一样吗?都不愿意往南边逃命吗?”
士兵们面面相觑,沉默蔓延开来。朱由崧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他们心中那层薄薄的伪装。有人低下头,有人握紧拳头,还有人眼中闪过一丝动摇。
朱由崧又笑了,他抬头对赵虎说道:“你看,大家都不愿意为了现在这个大明流光自己的血,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装出一副爱国的样子出来呢?比起国,大家更爱自己的家不是吗?”
赵虎的脸色阴晴不定,他看了看西周沉默的士兵们,又看了看朱由崧,最终咬牙道:"王爷,您这是在动摇军心!我们...我们不能就这样放弃啊!"
朱由崧苦笑着摇了摇头,"赵虎,你还不明白吗?大明己经病入膏肓了。从田地到朝堂,从百姓到官员,这个帝国的每一个角落都在腐烂。我们不是在放弃,而是在面对现实。"
“崇祯难道不知道吗?他比天底下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大明要亡了。”朱由崧继续说着,“但他能怎么办?他能信谁?国库空的都能跑马了,即便是天皇老子来了怕是也无法。”
朱由崧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不可否认,崇祯是一个昏君,他好大喜功,没有一点帝王心术,”朱由崧看向了天空中的皎月,目光中尽是复杂的情绪,“赵虎,你告诉我,刘泽清到底是怎么想的?即便是你我想也能看出他...不,西镇兵马都在找一个能代表他们的朱家子嗣坐上皇位吧?然后呢,然后鞑子打过来他们可以心安理得的投降,荣华富贵一样不少,至于被推上去的朱家子嗣只有死路一条。”
赵虎的脸色变得煞白,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