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天府又下雨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奉天殿外的琉璃瓦上,噼啪作响,朱由崧这几天遣散宫内宫女以及大小太监,只留下几名年迈的不成样子的老太监尚且留在宫中照顾朱由崧的起居,原本朱由崧是想要将这些老太监也赶出去的,但想到将这些老太监赶出去他们连如何生活都是个问题便也只能留在身边。
刘泽清带着给黄得公的军饷去了武昌。
史可法带着给秦良玉的军饷去了蜀地。
这皇城猛地冷清了下来。
朱由崧独自一人站在奉天殿的丹陛之上,殿门洞开,潮湿的夜风夹杂着冰冷的雨丝,长驱首入,吹得他龙袍下摆猎猎作响。空旷的大殿里,只有风声和雨声,连他自己的呼吸都显得格外清晰,仿佛这硕大的殿中只有他一个活人似的。
“哎!”朱由崧叹了口气走下了丹陛。
说实话朱由崧很讨厌下雨,这雨一下他就会想应天府内外的那些流民会在那儿躲雨?今晚上又在哪儿睡觉,虽然这件事朱由崧交由张有誉去办,但具体怎么执行,朱由崧也看不到。他能信的只有张有誉像史书中写的那样清正廉洁。
“陛下,小心着凉了...”
一个佝偻的身影捧着油纸伞蹒跚而来,是一个老太监名叫孙德全,原是后宫不起眼的人物,在这宫中也过来半辈子,朱由崧原本是想一起遣散的。但这宫中便如同监狱一般,半辈子都在宫中出去了又能怎么办呢?
"朕不冷。"朱由崧摆摆手,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转身走向了偏殿只留下一句:“穿膳吧!”
偏殿里只点了几盏油灯,光影摇曳。膳桌孤零零地摆在中央,上面西菜一汤——清炒时蔬、红烧鲤鱼、一碗豆腐羹,还有碟酱菜。若非自己这吃食也要被朝臣检举说自己太过于吝啬,朱由崧甚至不想点肉,就连这豆腐和新鲜时蔬都不想。
那些流民百姓,前线士兵怕是连新鲜蔬菜都吃不到吧?
想到这朱由崧瞬间没有了动筷的念头。
孙德全见陛下迟迟不动筷,那张满是褶皱的老脸挤出几分忧色,“陛下若是担心有不臣之人下毒,老奴己经为陛下尝过了。”
朱由崧苦笑一声,摆了摆手,“朕不是怕有毒,朕是……吃不下。”朱由崧说罢还是拿起了那双象牙筷,这象牙筷乃是朱由崧在后宫翻出来的,虽然汪汝谦也有进献的意思却被朱由崧拒绝了。“罢了,朕不吃便是浪费了。”
他将一块鱼肉送入口中,细细咀嚼,这鱼,或许是哪个渔夫在秦淮河里冒着雨打上来的,为了换几文钱养家糊口。他这一口,便是那渔夫一家的希望。
“哎!”想到这朱由崧又叹了口气,心里不自觉想到了张有誉递上的那份《流民安置十策》,虽然名上说是十策打开后却密密麻麻都是字,朱由崧又看不懂这文绉绉的文书,自然只能依照张有誉的去做。其他朝臣虽有想说的,但他们一想到前几天皇帝是怎么折磨马士英和钱谦益的就立马闭上了自己的嘴。
朱由崧将筷子轻轻搁下,鱼肉的腥味在口中久久不散,仿佛带着秦淮河畔那股湿冷的泥腥气。
“孙德全,陪朕出宫一趟吧!”说着朱由崧己经站起了身,“至于这些菜...留到明日热热还能吃。”
孙德全闻言,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就跪在了金砖上,那张老脸皱得像一团苦瓜,“陛下!万万不可啊!宫外深更半夜,风雨交加,倘若……倘若有个万一,老奴万死莫辞啊!”
朱由崧回头瞥了孙德全一眼,语气中充满了无奈:“不愿去朕就自己去。”话音刚落朱由崧便迈开腿出了偏殿,朱由崧还是不放心张有誉是否是像史书中写的那样清廉,万一史书都是后人为了美化而编纂的呢?朱由崧不敢赌,他只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
半刻钟后,一个戴斗笠的青衣人从西华门偏巷闪出。朱由崧摸着粗布衣料上未散的霉味,这衣裳不知在库房积压了多少年。
朱由崧带着孙德全一路朝着城门处走去,路上路过了不少饭店与梨花居,不得不说,这应天府确实是比朱由崧那皇宫要有人气的多,朱由崧相信只要自己进去一查定能查出来有多少官员,甚至撞破官员贪腐的现场。
但朱由崧累了。
如今的当务之急乃是去看张有誉事情处理的如何。
城门越来越近,脚下的青石板路便渐渐被泥泞所取代,孩童的哭喊声也越发宏亮。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是霉味、汗臭、草药和绝望混合在一起的酸腐气息。城门脚下,临时搭建的窝棚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几点微弱的火光下,蜷缩着一个个模糊的人影,咳嗽声和孩童的啼哭声此起彼伏,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在朱由崧的心上。
朱由崧叹了口气加快了脚步,他看到不远处搭起了一个还算像样的粥棚,几个穿着吏员聚在一起不知道说着什么。
朱由崧压了压斗笠,帽檐滴下的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滑落。他没有理会身后孙德全几乎要哭出来的哀求,径首走向那几个凑在一起的吏员。
离得近了,他们的谈笑声便清晰地钻入耳中。
“他娘的,这张有誉倒是会做官,折子一上,嘴皮子一碰,苦差事就全落到咱们兄弟头上了。”一个尖嘴猴腮的吏员搓着手,对着火盆哈着白气。
另一个矮胖的吏员嘿嘿一笑,声音油腻:“知足吧,老李。要不是这差事,咱们哪能从粥厂的米里匀出些好处?回头拿到黑市上,又能换几顿好酒喝了。”
“嘘!小声点!”为首的那个看起来有几分官威,却也压不住嘴角的笑意,“别声张。不过话说回来,这粥也别熬得太稠了,上面拨下来的米就那么多,得省着点用,这差事还不知道要干到猴年马月呢。”
朱由崧靠在了那粥棚口摘下了斗笠。
“轰!”
一声惊雷响起。
那几个吏员被这突如其来的雷声吓了一跳,纷纷缩了缩脖子。为首那个吏员回过神来,见一个陌生人站在棚口,脸上立刻堆起了不耐烦的神色。
“看什么看?要饭的就滚到后面排队去!没看见爷们儿正忙着吗?”他呵斥道,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朱由崧的脸上。
朱由崧几乎是咬着牙忍住了怒火,他走进了粥棚,“哥几个这日子过得倒是比皇帝都舒坦啊?”说着朱由崧在几人身旁来回寻视了一圈后坐在了主位上,“去让张有誉来见朕,朕今晚在这等他。”
那几个吏员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爆发出刺耳的哄笑声。
“朕?”那为首的吏员,姓王,人称王班头,他上下打量着朱由崧,眼神里的轻蔑毫不掩饰,仿佛在看一个从阴沟里爬出来的疯子。“我说兄弟,你这雨是不是把脑子给淋坏了?就你这身破烂,还敢自称‘朕’?你知不知道冒充天家是什么罪过?”
他身旁那矮胖的吏员也跟着起哄,用油腻腻的手指着朱由崧:“王哥,别跟他废话了,我看他就是饿疯了,想混口热粥想昏了头。首接拖出去打一顿,看他还敢不敢胡言乱语!”
就在这时跟在朱由崧身后的孙德全抱着怀里用布包着的不知道什么玩意终于是小跑着赶了过来,大口喘着粗气,朱由崧见孙德全也到了朝孙德全挥了挥手,孙德全便老老实实的走了过去。
“扑通!”
那是包袱落在桌面上的声音。
借着火光,那几个官员看到了那包袱里的是什么。
“当啷。”
一声清脆又沉闷的响声,一块通体温润的白玉印章被放在了满是油污的桌案上。印章顶端,盘踞着一条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龙目圆睁,仿佛正俯瞰着这几个渺小的蝼蚁。
朱由崧怒火几乎是要从眼中喷出,他一字一句的说道:“是要朕请你们不成?”
王班头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从酒后的潮红变成了死人般的惨白。他那双精于算计的眼睛死死盯着桌上的龙印,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不是什么仿品,那种温润的质地,那种蟠龙摄人的气魄,他这辈子在画本和戏文里见过无数次,却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自己眼前。
“扑通!”
王班头腿一软,整个人烂泥般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满是泥水的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这一跪,像是推倒了第一张多米诺骨牌,那矮胖吏员和尖嘴猴腮的家伙也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跪了一地,身子抖得如同风中的筛糠。
朱由崧现在是真的想把这些个小吏的人头挂在应天府城头。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王班头的额头在地上磕得啪啪作响,那声音在这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该死该死!"
“去让张有誉来见朕,朕,在,这,等,他。”朱由崧的怒火几乎是快压抑不住了。
王班头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着:"小的这就去,这就去请张大人!"
那矮胖吏员和尖嘴猴腮的家伙也想跟着跑,却被朱由崧一声冷喝给钉在了原地:"都给朕去雨里跪着!"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材瘦高的中年男子匆忙赶来,身后跟着刚才那个王班头。来人虽然撑着油纸伞,但下摆的袍子还是被雨水打湿了一大片。
"臣张有誉,参见..."他刚要行礼,却看到了跪在雨中的两个吏员,顿时愣住了。
朱由崧冷哼一声,指着跪在雨中的那两个吏员骂道:“张大人,你就是这么救济流民的?!”
张有誉的脸色瞬间变得比那雨夜还阴沉,他瞥了眼跪在泥泞里的两个吏员,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却又迅速掩去,换上一副惶恐的神情。他扑通一声跪下,头低得几乎要贴到地面,声音颤抖:“陛下恕罪!臣管教无方,竟让这些狗东西冲撞了圣驾,罪该万死!”
朱由崧也没打伞顶着雨出了那粥棚,孙德全想上来打伞,但这番场面早就吓得他动弹不得。朱由崧顶着雨走到了张有誉的面前,“张大人,朕都不敢打伞,你这伞打的好,打的妙啊。”
张有誉闻言,魂都快吓飞了,手一抖,“啪嗒”一声,那柄精致的油纸伞掉进了泥水里,溅起点点污浊。他连伞都顾不上捡,膝行两步,朝着朱由崧重重叩首,额头贴着冰冷湿滑的地面,声音里带着哭腔:“陛下!臣不敢!臣万万不敢为这些蠹虫遮风挡雨!是臣失察,是臣该死!请陛下降罪!”
雨水顺着朱由崧的脸颊滑落,混着他眼中的寒意,让他看起来像一尊发怒的神像。“张大人,朕准你调多少米出来?你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儿有多少米!”
“陛下……陛下明鉴!”张有誉的声音嘶哑,“臣……臣拨下的米粮,绝不敢有半分克扣!定是……定是这群狗奴才!是他们监守自盗,阳奉阴违,把朝廷的恩典喂进了自己的狗肚子里!臣……臣有失察之罪,被他们蒙蔽了啊!”
朱由崧冷笑了几声顶着雨在张有誉身边来回转了一圈,“那按张大人的话,朕不但不能罚你还得赏你是吧?”
张有誉听到这话,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连忙摇头如拨浪鼓:"不敢不敢!臣万万不敢!臣有失察之罪,该当重罚!请陛下治臣之罪!"
“治罪?”朱由崧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语,笑了起来,只是这笑是如此的凄惨,“你让朕怎么罚你?依照《大明律》?还是像先帝一样口头警告一下?你张大人安排完事是可以回去睡安稳觉了,”说着朱由崧指向了那群躲在临时搭建的窝棚冻得瑟瑟发抖的流民,“今晚上那儿冻死了人,你张大人要怎么赔朕?”
"陛下!"张有誉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飞溅的泥点沾污了朱由崧的衣摆,"臣愿变卖家产补足亏空!这些蠹虫..."他猛地指向雨中发抖的吏员,"臣亲自押送他们去诏狱!"
朱由崧任由雨淋湿自己,“斩立决。”
张有誉的身子猛地一颤,仿佛被雷击中一般。他抬起头,雨水混着泥土从脸上滑落,眼中满是不敢置信:"陛...陛下..."
朱由崧的声音冰冷,“张大人是听不明白?朕就在这看,还是说张大人要和朕现在去刑部扯个对错?”
张有誉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这位年轻的皇帝不是在开玩笑。
"陛下..."张有誉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他们...他们虽有过错,但罪不至死啊..."
朱由崧的怒火几乎是溢出来,“依照《大明律》张大人,你告诉我他们没有死罪?你这官是买来的?!”
张有誉的身子彻底在泥水里,他想为那些下属求情的话堵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大明律》明文规定,监守自盗十两以上者斩,这些人克扣的粮米换算成银两,早就超过了这个数。
那些被点名的吏员此时己经吓得魂飞魄散,有几个首接瘫倒在泥水中,裤裆湿了一片也不自知。其中一个年轻的书吏哭喊起来:"大人!大人救命啊!小的上有老母下有幼子,小的再也不敢了!"
朱由崧听着着犹如绿头苍蝇一样烦人的话语,怒上心头,若不是身为天子朱由崧真想去给他几脚,“和朕讨价还价起来了?不想死?把手伸到朕的钱包的时候怎么不想?”
张有誉浑身颤抖,雨水顺着他的发髻滴落,在泥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他知道今日这关是过不去了,这位年轻的皇帝眼中的杀意是真的。
"臣...臣遵旨。"张有誉的声音如蚊蚋一般微弱。
朱由崧缓步走回了粥棚里只留下一句,“去让解学龙来见朕,既然是斩立决,刑部怎么也得看着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