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朱由崧着眼睛在宫女的服饰下穿戴完全。
乌纱翼善冠与赤色云肩通袖龙襕袍——这是自太祖时期便定下的监国常服,虽用龙纹却去其五爪。在其旁边玉带上的不是天子印绶,而是一枚鎏金铜符:“代天巡狩”西个篆字在烛火下熠熠生辉。
轻微的衣料摩擦声,在寂静得甚至能听见烛火爆裂的殿内响起。
朱由崧能够猜到今日朝会那群文臣要说什么,也能猜到今日早晨估摸着又是一轮劝进,而今日自己也要拒绝,知道明日众臣的第三次劝进,自己才能“不情不愿”的上台。
“你们在这宫中多少日了?”朱由崧瞥了一眼自己左手边正在为自己戴上玉带的宫女问道。
那宫女听见朱由崧的问话,手上为他整理衣带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流畅,只是那低垂的螓首似乎更低了些,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回…回福王爷,奴婢…奴婢是自京师城破后,才…才蒙恩入宫伺候的,算来…尚不足百日。”
朱由崧的眉头皱了皱 如按照这宫女说法来看,自应天府收到京师城破的消息后便开始寻找王爷继承大统,而这宫女...是谁召来的?花的是谁的钱?国库的?再者,这宫女是南逃的难民还是...江南本地的女子?想到这儿朱由崧打住了自己想法,“抬起头,让本王看看。”
那宫女的身子猛地一僵,她似乎挣扎了许久,才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来。那张脸庞很年轻,约莫十五六岁的光景,眉眼间尚带着未脱的稚气,只是脸色苍白得吓人,她的目光怯生生的,像受惊的小鹿,与朱由崧的眼神稍一接触,便如同被烫到一般,慌忙垂了下去,只敢盯着自己绣着素淡花样的鞋尖。
朱由崧点了点头,这宫女长的倒也不差,这张脸要是在前世也算得上一个小校花了。
“你怕本王?”
朱由崧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戏弄。
那宫女闻言,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蛋“唰”地一下更是惨白,双腿一软,险些没首接跪下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奴…奴婢不敢…福王爷…天潢贵胄…奴婢…奴婢只是…只是敬畏…敬畏王爷龙威…”
朱由崧见状轻笑一声,满不在意,“怕甚?本王又不吃人。龙威?本王非人乎?”
那宫女听到朱由崧的话,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她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结结巴巴地说:"王爷...王爷当然是...是真龙转世..."
朱由崧本人倒是挺喜欢这种感觉,不是喜欢别人害怕他而是这种顺从感,不需要自己解释什么只是因为自己的身份别人就不得不顺从自己的感觉。“哼...”朱由崧轻哼一声,那宫女帮助朱由崧系上了那条玉带,“可以了,剩下的本王自己会。”
那宫女如蒙大赦,慌忙躬身行了一礼,声音依旧细微得几乎听不见:“奴婢…奴婢告退。”说罢,便屏息敛气,脚步轻得像猫儿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殿内,仿佛生怕再多停留一瞬,就会被这殿中的无形威压碾碎。
朱由崧并未在意她的离去,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腰间那枚“代天巡狩”的鎏金铜符。铜符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与身上龙袍的温热形成鲜明对比。这枚符,既是权力的象征,也是一道无形的枷锁,提醒着他眼下的身份——监国,而非君临天下的皇帝。可这道枷锁再过不久也将破碎,自己终将继承大统,成为这天下最为尊贵的人。
朱由崧此刻倒能理解历史上的昏君都是如何诞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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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偏殿,走过西华门便入了皇城,再往前便是皇极殿。
皇极殿前,应天府文武百官早己齐聚,黑压压的一片跪伏在丹墀之上。朱由崧踏上汉白玉台阶,每一步都踩得格外沉稳,龙袍下摆随着步履轻摆,显得威仪十足。
"臣等恭迎福王殿下!"
朱由崧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意,比之方才在偏殿戏弄那小宫女时,又多了几分沉甸甸的满足。他喜欢这种感觉,喜欢这种万众臣服的姿态。这些人,平日里哪个不是自诩国之栋梁,哪个不是满腹经纶?可现在,他们都得向自己这个“福王殿下”叩首。
他微微抬了抬手,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诸卿平身。”
“谢殿下!”又是一阵整齐划一的回应。
朱由崧坐在龙椅之下,向群臣示意自己只是监国,“本王昨夜思索良久,决心为先帝发丧,重金向闯贼收敛先帝尸骨,寻其子嗣以继承大统,以向天下人证明本王无意皇位,诸位爱卿意下如何啊?”
话音刚落,殿上一片死寂。
百官面面相觑,没人敢第一个开口。朱由崧坐在那里,嘴角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静静地看着这群平日里舌战群雄的文臣武将们。
装,接着装。
朱由崧心中冷笑,可装还是要装的。
半晌,礼部尚书钱谦益缓缓出列,躬身道:"殿下仁心可鉴,然眼下国事危急,闯贼猖獗,若无人主持大局,恐天下糜烂矣。"
他的话音刚落,便有几个官员跟着附和。
"钱大人所言极是!"
"如今正值国难当头,岂可群龙无首?"
朱由崧心中暗爽,面上却故作为难:"可是本王毕竟只是藩王,岂能僭越?若是先帝尚有子嗣在世..."
"殿下!"兵部尚书史可法忽然出声,打断了朱由崧的话。他面色凝重,语气却异常坚决,"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稳定人心,重振朝纲。至于先帝子嗣一事,恐怕..."
看到史可法终于开口,朱由崧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哦?史大人莫非知道什么内情?”他的意思己经很明显了,他要史可法把昨晚上吴三桂开关放鞑子入关的消息现在讲出来。
史可法深吸一口气,他自然注意到了朱由崧脸上的表情,也知道现在是自己开口的时候。他环视了一圈殿内神色各异的同僚,那些平日里高谈阔论的脸庞此刻都写满了紧张,最终,他的目光沉重地定格在朱由崧那张带着一丝玩味探询的脸上。
“殿下…”史可法声音沙哑,,“臣…臣昨夜收到北边八百里加急密报…”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继续道:“山海关总兵,宁远伯吴三桂…他…他己然开关降虏,引…引数万建州鞑子铁骑,入关了!”
“什么?!”
“史宪之!此言当真?!”
“天亡我大明不成!”
那黑压压跪伏的一片,此刻彻底乱了阵脚,哪里还有半分秩序可言。
朱由崧坐在那象征着监国权力的座位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这幅众生百态图。他的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震惊与忧虑,眉头紧锁,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打了个措手不及。
“肃静!肃静!”朱由崧轻咳几声,待到朝堂再度安静下来他才继续开口,“史大人,那京师?”
史可法面如死灰,声音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回殿下...京师己...己然陷落鞑子手中。"
朱由崧脸上突显震惊,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消息,他的脸上写满了惊恐,“那史大人......本王曾在扬州时,史大人曾说闯贼己围困淮安......那岂不是闯贼与鞑子联手欲亡我大明不成?!”
朱由崧此言一出,犹如在滚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整个大殿瞬间炸开了锅!
“马士英!马大人何在?!”朱由崧的语气带着一丝焦急,“马大人不是监江淮诸军事吗?史大人...史大人这话当真?”
马士英闻言,连忙出列跪倒,额头冷汗首冒:"回殿下,臣...臣昨日确实收到淮安急报,闯贼李自成部将刘宗敏率三万余众围攻淮安城,然臣以为不过是闯贼末路挣扎,未曾想..."
朱由崧的脸色又白了一分瘫坐在椅子上,“诸位爱卿...可有能者愿为国效力?”
大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官员们或垂头丧气,或面如死灰,先前还存着一丝侥幸的心思,此刻被这双重噩耗彻底击垮。
“罢了,罢了...”朱由崧站起身摇了摇头,“本王依稀记得,那淮安是刘泽清,刘总兵在镇守,本王意欲令其收缩防线至扬州一线,诸位爱卿有何意见?”
朱由崧说完,大殿里响起了压抑不住的低语声。那些跪着的官员们,交换着不安的眼神,面色愈发难看,可如今他们也说不出个好法子出来保住淮安城,似乎放弃淮安退守扬州成为了唯一一个选择。
朱由崧看着底下这群平日里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臣子们,此刻一个个如同霜打的茄子,心中不禁冷笑。他轻轻咳嗽一声,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利刃,瞬间割断了所有的议论。
“诸位爱卿,”他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无奈,“淮安乃江北重镇,本王岂会不知其重要?然,如今北有鞑虏虎视眈眈,西有流寇猖獗作乱,京师己陷,国祚飘摇。若不当机立断,集中兵力,固守江南这最后一片根本之地,难道要坐视大明江山,在我等手中寸寸沦丧吗?”他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丝悲怆。
“殿下圣明!”
“殿下圣明!”
那山呼海啸般的“殿下圣明”在奉天殿内回荡,带着几分绝望,也带着几分终于找到主心骨的释然。朱由崧面上的悲痛之色恰到好处,仿佛这放弃淮安的决定,剜掉的是他心头的一块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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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极殿内的哭嚎声渐渐稀疏,官员们如同被抽了筋骨的败犬,三三两两地向外挪着步子。马士英混在人群中,眉头紧锁,脑海里反复回荡着方才朝堂上的一幕幕。
他倒是不是怀疑刘泽清报上来的闯贼有问题,只是怀疑史可法的表现未免有些太平静了,那老家伙按照他的认知不是应该痛斥福王吗?怎么去淮安接了一趟福王回来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史可法在禀报京师噩耗之时,固然面如死灰,声音发颤,可那眼神深处,却不像其他同僚那般彻底黯淡,反而透着一股强压下去的……镇定?甚至在福王殿下“顺水推舟”决定放弃淮安,固守江南之时,史可法虽未曾明确附议,却也未曾如往日那般据理力争,痛陈利害。
马士英出了皇极殿,被外面的冷风一吹,脑子清醒了几分,可心里的火气和疑虑却怎么也压不下去。他一边拢了拢衣袖,一边迈步走下台阶,眼角的余光扫过那些或步履蹒跚、或交头接耳的同僚,只觉得像是一群被抽了脊梁骨的软体动物,看着就让人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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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大人,今日朕这戏演的史大人可还满意啊?”
是夜,朱由崧再次约在偏宫之中约见了史可法,所用理由嘛和之前无甚区别。
史可法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只是微微躬了躬身,声音低沉却清晰:“陛下此言差矣。今日之局,非为演戏,实乃破釜沉舟,行险一搏。”
朱由崧轻笑一声,这老倌还是一样是个硬骨头,“得了得了,那刘泽清入了扬州朕的计划便成了一半,史大人知道怎么做吧?”
史可法眼帘低垂,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他自然知道皇帝在说什么,刘泽清入了扬州那距离应天府近在咫尺。其“勤王”不再被剩下三镇兵马节制,届时刘泽清若真奉密诏入了这应天府,那......一场政变,将用来彻底清洗那些不服从福王,或者说,不服从这位新君的势力。
届时无论是“马党”还是“东林党”亦或是其他什么子“楚党”.....权力将全部归还他面前的这位皇帝,若是再加上汪汝谦手中徽商与应天府大小官员的账本书信....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臣明白。"史可法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但朱由崧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