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仁和医院监控室的屏幕,无声地吞下了张正的身影。
走廊惨白的灯光在他身上流淌,却照不进那双眼睛。空洞,麻木,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他脚步虚浮,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纵的木偶,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瓷砖的接缝处,精准得令人头皮发麻。值班护士小刘在护士台后打着盹,头一点一点,全然不知一道影子正滑过她身后的墙壁。
张正停在了七楼西区尽头。这里远离喧闹的急诊和病房区,只有几间功能性的备用房间,平时少有人来。他面前是一扇厚重的金属门,上面贴着褪色的标签——“714室 - 备用手术准备间/停尸周转”。冰冷的不锈钢门把手上方,是闪着微弱红光的电子门禁锁。
没有掏卡,没有输入密码。张正只是抬起右手,食指以一种缓慢得近乎诡异的节奏,在门禁识别区的金属面板上轻轻划过。指尖擦过面板时,发出极其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滋啦”声。监控画面上,那扇标注着“仅限授权人员”的门,内部的电磁锁竟发出沉闷的“咔哒”一声,应声而开。
寒意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从敞开的门缝里汹涌而出,扑向监控探头。屏幕画面甚至因为这骤降的温度而短暂地波动了一下。
他走了进去,身影被门内更深的黑暗吞没。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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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用手术准备间内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消毒水、陈旧尘埃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冰冷金属气味的空气。房间很大,中央空置,靠墙排列着不锈钢器械柜和推车。最里面,一张覆盖着崭新白布的单人床静静停放着,那是临时停放遗体的地方。白布勾勒出下面人形的轮廓,肃穆而冰冷。
张正的目标并非那里。
他的视线,或者说那空洞躯壳所指向的方向,是房间另一侧靠墙摆放的一张巨大的不锈钢操作台。台面光滑如镜,反射着顶棚应急灯微弱的光线。
他径首走向操作台,步伐依旧飘忽。没有开灯,他似乎能在绝对的黑暗中视物。他停在了台前,身体微微前倾,仿佛在端详镜面般的台面,又仿佛在审视镜中那个完全陌生的自己。
然后,他动了。
左手以一种极其稳定、毫无颤抖的姿态,从白大褂内袋里,摸出了一件东西——一把标准的手术刀。不锈钢的刀柄在昏暗中闪烁着冷硬的微光,薄如蝉翼的柳叶形刀片,更是透着一股致命的锋锐。
监控探头只能捕捉到他僵硬的背影和部分侧脸。他缓缓抬起右手,伸向自己的后颈。动作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僵硬感,像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指尖在后颈的皮肤上摸索着,似乎在寻找某个特定的位置。
突然,他右手食指猛地发力,向下一压!动作之突兀、力量之大,几乎像是要戳穿自己的皮肉!监控画面里,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的颈部肌肉瞬间绷紧、扭曲到一个非人的角度——颈椎的棘突在皮肤下清晰地凸起,整个头颅被一股蛮力拉扯着,向右侧肩膀弯折过去!
那是一个近乎一百八十度的恐怖扭转!人类的颈椎结构根本不可能承受这样的角度。监控屏幕前的保安小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猛地捂住了嘴,才没当场吐出来。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张医生的脖子…断了?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脑海。
然而,画面中的张正,头颅就以那个绝对违反生理结构的姿态,诡异地固定住了。他的脸完全转向右侧肩膀,下颌几乎贴着自己的锁骨,一双空洞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冰冷的不锈钢台面。整个画面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邪异。
就在这种非人的姿态下,他举起了左手握着的手术刀。
刀尖,轻轻点在了光洁如镜的不锈钢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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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的仪式开始了。
刀尖落下,没有发出金属碰撞的脆响,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极其细微的摩擦声——“嘶…嘶…沙…”
像是某种冷血生物在光滑的表面上爬行。刀尖沿着某种既定的、复杂的轨迹在台面上滑动,稳定得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精准得如同最高级的激光雕刻。石粉——那是刀尖刮擦掉的不锈钢表面氧化层和细微金属颗粒——如同细雪般簌簌落下,在冰冷的台面上慢慢堆积。
起初,线条是混乱而抽象的。但随着刀尖的移动,一个庞大而妖异的轮廓逐渐显现。
线条蜿蜒、纠缠,勾勒出一朵巨大彼岸花的雏形。花瓣扭曲伸展,带着一种病态的、蓬勃的生命力。然而,这并非寻常的彼岸花。它的花瓣脉络并非柔和的曲线,而是由无数尖锐的、相互交错的首线和锐角构成,宛如……活体的神经网络!粗大的“神经束”从花蕊中心狂暴地向外辐射、分叉,末端延伸出无数细密的“突触”,在台面的边缘疯狂地蔓延、攀爬,似乎要挣脱这方寸之地的束缚,延伸到现实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张正的动作越来越快,手腕以一种非人的柔韧度翻转、切割。他的身体纹丝不动,只有那只握着手术刀的手在疯狂地“舞蹈”,精确地执行着大脑深处某个冰冷指令。脖颈依旧保持着那个恐怖的一百八十度扭转,面部的肌肉却因这极致的专注和用力而微微抽搐着,嘴角甚至无意识地向下拉扯,形成一个极其怪诞的、仿佛在忍受巨大痛苦的僵硬表情。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在应急灯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监控室内,小王瘫坐在椅子上,面无人色,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屏幕上那个扭曲的身影和那朵正在成形的、神经脉络构成的妖花,像噩梦一样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他想移开视线,但眼球却被死死钉住。恐惧攫住了他的喉咙,连报警的念头都被冻僵了。
石粉在张正脚下堆积,形成一圈灰白色的环。那朵神经彼岸花,终于在冰冷的钢台上完成了它邪异的绽放。每一道刻痕都深而清晰,网络状的脉络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真的在搏动、在汲取某种看不见的能量。
刀尖,在花蕊中心最后一点重重一顿。
张正的动作,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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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714室。只有应急灯电流通过的微弱嗡鸣,以及张正略显粗重的呼吸声——那呼吸带着一种空洞的、不属于他自己的节奏。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脖颈扭转的姿势,空洞的双眼死死盯着自己的“杰作”,仿佛在欣赏,又仿佛在确认指令的执行。时间似乎凝固了。
几秒钟后,那具僵硬的躯壳才缓缓地、极其不协调地开始“复位”。扭转的脖颈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哒”轻响,头颅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摆正。这个过程缓慢而充满阻力,每一次微小的角度调整都伴随着肌肉和骨骼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当他的脸终于完全转向前方时,面部肌肉因长时间的扭曲和骤然放松而微微痉挛着,那双眼睛里的空洞似乎更深了,像两口吸走所有光线的深渊。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石粉的左手,又看了看右手。然后,他做了一个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动作——他抬起右手,放在鼻子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嗅闻某种气味,又像是在确认什么。接着,他猛地将双手伸到眼前,十指张开,对着昏暗的光线,神经质地、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自己的手掌和手背。
“洗不掉……” 一个极其嘶哑、仿佛砂纸摩擦铁锈的声音,从他喉咙深处艰难地挤了出来,打破了死寂。那声音干涩、破碎,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恐和绝望,完全不像是张正平日里温和清晰的嗓音。“那股味道…那股腐肉的味道…怎么也洗不掉!”
他猛地将双手互相搓揉起来,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指甲狠狠刮过皮肤,发出刺耳的“嚓嚓”声。他不再看那朵妖花,不再看冰冷的停尸台,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那双仿佛沾染了不洁之物的手上。搓揉变成了疯狂的抓挠,指甲在皮肤上划出纵横交错的红痕,有些地方甚至渗出了细小的血珠。
“脏…太脏了…” 嘶哑的呓语变成了绝望的低吼,在空旷冰冷的房间里回荡。他像一头困兽,在原地焦躁地转着圈,双手不停地互相抓挠、撕扯着袖口,试图将某种看不见的污秽从身上剥离。白大褂的袖口被他扯得凌乱不堪,皮肤上的血痕越来越多。
监控屏幕前,小王终于从极度的恐惧中找回了一丝力气。他颤抖的手指,终于按下了那个鲜红的紧急报警按钮。
刺耳的警铃声,如同裂帛,骤然撕碎了医院深夜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