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染缸前,手指浸在微凉的靛蓝染液里。
缸底月光与晨光正慢慢交汇,像两团揉在一起的雾,把星子粉的银芒搅成碎钻。
这是染"星霜锦"最后一道工序——得在日月交替的刹那让染液吃透银粉,否则布面的星光会淡成薄霜。
"阿挽。"老周头的咳嗽声从身后传来,像破风箱拉过砂纸。
我转头时,他正扶着染坊的榆木柱,枯树皮似的手攥着半块染了茶渍的信笺,"辰时三刻了。"
我猛地抬头。
窗棂外的天刚泛起鱼肚白,檐角铜铃被晨风撞得轻响——正是日月交替的当口。
我迅速捞起浸了整夜的锦缎,染液顺着布纹滴滴答答落回缸里,在水面砸出细密的银圈。
指尖触到布面的瞬间,我浑身一震。
那些原本隐在靛蓝里的星纹,正随着温度变化一点点浮出来,像有人在布上撒了把银河。
更奇的是,在靠近布角的位置,一朵半开的并蒂莲正缓缓显形,花瓣脉络与我怀里帕子上的针脚分毫不差——那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帕角还绣着"苏绾"二字。
"这...是血泪所织。"我喉咙发紧,突然想起幼年时总在河边唱的那首谣:"星子落染缸,莲花照银霜,阿娘手作锦,女儿莫相忘。"从前只当是哄孩子的调儿,此刻看着布面泛着血色的莲瓣,终于懂了"血泪"二字的分量——星子粉里掺着茜草汁,要在染的最后一步用体温捂开,染匠的手会被染液灼得渗血,血珠落进染缸,便成了莲花的颜色。
老周头的手搭上我肩头。
他指甲缝里还沾着多年洗不净的靛蓝,比我更像个染匠:"当年你娘在御染司当首匠,这匹锦...本是给镇北王府的。"他咳得首不起腰,信笺从指缝滑落在我脚边,"我替她守了三十年秘密,如今要去陪她了..."
我捡起信笺。
泛黄的宣纸上,"御染司首匠苏清容"几个字力透纸背:"星霜锦非为皇室而生,乃镇北王府密探信物。
莲花隐纹可辨忠奸,见锦如见世子令。"墨迹在"世子"二字上晕开个泪斑,像极了母亲常说的"未写完的信"。
"苏挽音!"
染坊门被踹开的声响惊得我手一抖,锦缎差点掉进染缸。
主母带着赵三爷和柳如烟冲进来,她鬓边的珍珠步摇乱颤,"正厅等了你半柱香!"
我把信笺塞进帕子,跟着他们往正厅走。
路过前院时,赵三爷的金牙在晨光里闪了闪:"听说你染出了星霜锦?
这可是御赐的手艺,你个哑女也配?"他压低声音,"我己跟主母说过,通敌的证据都在锦里,今日定要你滚出陆家!"
正厅的紫檀木案几上摆着个铜匣,柳如烟站在案后,指尖无意识地匣盖。
我刚把星霜锦摊开,赵三爷就拍案而起:"反了!
这锦是前朝余孽的信物,你染它就是通敌!"
"通敌的证据呢?"我指着铜匣。
柳如烟猛地掀开匣盖,里面躺着封字迹歪扭的信:"昨日在你房里搜的!
你与北境暗卫联络,要里应外合..."
"够了。"主母皱眉打断她,"先看锦。"
我盯着柳如烟。
她耳后还沾着昨日被我泼的靛蓝,眼神却飘向星霜锦的莲花纹——那是她用密拍器拍过的位置。
我突然抓住布角用力一撕,锦缎裂成两半,背面赫然露出朵金漆莲花,花瓣上"御染司"三个字被磨得发旧。
"柳姐姐,"我扯过她的手腕,把帕子上的莲花按在布纹上,"你偷拍时,可拍到这朵花了?"
柳如烟的脸瞬间煞白。
她后退半步撞翻案上茶盏,茶水泼在伪造的信上,墨迹晕开成团乱麻——那根本不是我的字迹。
"好个偷天换日!"主母拍桌,"柳如烟,你当陆家是你耍手段的地方?"
"主母明鉴!"柳如烟扑通跪下,"是赵三爷让我...他说镇北王府余孽..."
"住口!"赵三爷冲过来要捂她嘴,却被陆宴拦住。
我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站在厅门口,外袍沾着晨露,腰间玉佩在阳光下闪了闪——内侧刻着"苏绾"二字,是他昨日给我看的。
"镇北王府余孽在此。"陆宴摘下玉佩拍在案上,玉锁随着动作滑出来,和我帕子上的莲花纹叠在一起,"苏挽音,原名苏绾,是御染司首匠苏清容之女,镇北王府暗卫之女。"他看向我,眼尾的淡疤被晨光镀得温柔,"而我,是镇北王世子陆宴。"
厅里静得能听见滴水声。
主母的珍珠步摇晃了又晃,终于哑了声。
赵三爷踉跄后退撞翻椅子,金牙掉在地上发出脆响。
"你...你早知道?"我哑着嗓子比划。
陆宴握住我沾着染液的手,他虎口的茧磨得我手背发痒:"当年害你失声的马车,驾马人腰牌是镇北王府的。
我查了十年,终于找到你。"他指腹蹭过我帕子上的莲花,"你想讨回公道,我陪你。"
窗外突然炸响惊雷,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
我望着案上的星霜锦,莲花纹在雨雾里忽明忽暗,像要活过来。
深夜,我蹲在染坊的炭炉前。
星霜锦的残布被我剪了一角,在火盆里蜷成焦黑的卷。
染缸里新兑了母亲留下的秘药,泛着诡异的青紫色。
我捏着残布的手微微发抖——老周头信里还说,星霜锦遇"离魂液"会显出血书,那是镇北王府最后的密令。
雨还在下,打湿了窗纸上的月影。
我深吸一口气,把残布浸入染缸。
染液瞬间翻涌起来,像有无数只手在水下撕扯布料。
我盯着缸底,心跳得厉害——明天,或许就能看见,母亲用血泪写在布里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