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的红光刚跳到三点十五分,苏晚渔就掀开了薄被。
防潮垫在她起身时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她摸黑把白天晒得暖乎乎的防水靴套上脚,橡胶底在地板上压出两个浅浅的印子——这双鞋跟了她三年,内侧还留着爷爷用红漆画的潮位标记。
工具包的搭扣“咔嗒”一声弹开,她指尖依次抚过撬刀的木柄、防割手套的皮面、装着盐粒的小布袋,最后攥紧那截系着铜铃的红绳——这是爷爷临终前塞给她的,说“赶海人要听海的声音”。
窗外的月光漏进来,在她手腕上投下一片银白,像极了小时候爷爷打着手电筒带她赶早潮时,光束落在她手背上的样子。
鬼门滩的晨雾比她预想的更浓。
苏晚渔踩着退潮后的软泥滩往前走,胶靴每陷进沙里三寸,都要费些力气出。
风裹着海腥味往鼻腔里钻,她想起阿程今早临走前塞给她的姜茶,说“深滩的水凉,喝了暖肚”——那小子天没亮就背着钓具去了西礁,说是要赶头拨石斑鱼汛。
“沙质变粗了。”她蹲下来,指尖捻起一把泥沙。
月光下,浅黄的沙粒里混着细碎的贝壳渣,触感比昨日经过的滩涂更硌手。
爷爷说过,砗磲喜静,多藏在水流缓、沙粒粗的地方,“它们要靠虫黄藻光合作用,水太浑了可活不成”。
裤脚被海水打湿的凉意顺着小腿往上爬,苏晚渔索性脱了手套。
她赤着脚,让细沙从脚趾缝里渗出来——这是爷爷教的“触滩术”,老渔民说,海货的动静会顺着泥沙传到脚底板。
走了约莫半里地,她的右脚突然顿住:脚底下那片沙,比周围暖了两度。
“有东西。”她跪下来,掌心贴着沙面轻轻。
沙粒下传来若有若无的震动,像极了砗磲闭合贝壳时的轻颤。
苏晚渔掏出随身带的小铁铲,顺着感觉往下挖,半寸、一寸、两寸……当铲尖碰到硬物的刹那,她呼吸一滞——那不是普通的贝壳,是带着天然弧度的厚重壳面。
细沙簌簌落下,半扇玉白色的贝壳露了出来。
月光照在壳纹上,那些如同波浪般的褶皱里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
苏晚渔的手指抖了抖,她想起爷爷的笔记本里夹着的砗磲照片,照片背面写着:“砗磲非石非玉,是海的心跳。”
“还活着。”她凑近看,贝壳边缘的外套膜泛着淡紫色,随着她的呼吸轻轻翕动。
这是只还没完全成年的砗磲,壳长不过半米,但己经比她之前见过的所有海贝都大了。
苏晚渔从工具包最里层摸出专用撬刀——那是她用爷爷的旧船钉磨的,刀身刻着“稳”字。
“要从侧面撬,不能伤到肉。”爷爷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她记得那天暴雨,爷爷坐在门槛上修网,手里捏着个砗磲壳标本,“砗磲的闭壳肌劲大得很,正面硬来容易崩裂,侧面顺着壳纹走,像哄睡熟的娃娃似的。”
撬刀贴着壳缝进去时,苏晚渔的掌心沁出了汗。
她屏住呼吸,手腕微微发力,刀身一寸寸往深处探。
贝壳里传来“咔”的一声轻响,她立刻松了劲——这是砗磲感知到危险在收缩,得等它缓口气再继续。
潮声在耳边轰鸣,她数着自己的心跳,数到第十下时,再次施力。
“出来了!”当整只砗磲被托出沙面时,苏晚渔差点栽进泥里。
砗磲的重量远超她的预期,她咬着牙把它放进防水布里,裹了三层才塞进背篓——这背篓是爷爷用海边的红荆条编的,现在被砗磲撑得鼓囊囊的,压得她肩膀发酸。
“该往东边再找找。”她拍了拍背篓,转身往更深的滩涂走。
此时天己蒙蒙亮,晨雾散了些,能看见远处礁石上的海鸥正扑棱着翅膀。
苏晚渔踩着湿沙往前走,脚底板又触到了那种熟悉的震动——这次,是两三个小气孔。
她蹲下来,从布袋里抓了把盐撒进去,不出半刻,就有蛏子“嗖”地弹了出来。
背篓的重量随着日出一点点增加。
苏晚渔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铜铃,它正随着她的步伐轻响,像爷爷在哼那首赶海调。
当她抬头看见海平面泛起金光时,突然意识到——潮水要涨了。
她加快脚步往回走,背篓里的砗磲撞着蛏子桶,发出“咚咚”的闷响。
路过昨日和孩子们说话的礁石时,她瞥见石缝里有团紫莹莹的东西——是海葵?
还是……她刚要凑近,裤脚突然被什么拽了一下。
低头看,是只小螃蟹,钳子正夹着她的胶靴,圆溜溜的眼睛里泛着水光。
“赶海的,该回家了。”苏晚渔笑着把小螃蟹放进潮沟,转身时,背篓带起的风掀开了防水布一角,砗磲的壳面在晨光里闪了闪,像颗被海浪冲上岸的星子。
远处传来市场的喧闹声,卖早点的阿婆己经支起了煤炉,蒸笼里的白雾飘得老高。
苏晚渔摸了摸背篓的绳结,加快了脚步——今天的收获,够在“南海进度”那一栏画个重重的对勾了。
正午的日头把石板路晒得发烫,苏晚渔的胶靴底在市场入口的青石板上碾出“吱呀”声。
背篓压得肩胛骨生疼,可她走得极慢——砗磲裹着的防水布被汗浸得透湿,她得护着里面的壳别硌着。
“晚渔!”赵阿姨的嗓门儿从海鲜摊那头撞过来,竹椅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响。
卖带鱼的老张头刚掀开泡沫箱盖,被这声喊惊得手一抖,银白的鱼滑回冰堆里。
赵阿姨踮着脚扒拉过邻摊的海菜筐,花围裙兜着半袋没剥完的虾,“你背篓里装的啥宝贝?这分量——”她凑近时,鼻尖几乎要碰到防水布,突然倒抽一口凉气,“砗磲!活的砗磲!”
苏晚渔的后颈被晒得发紧。
她伸手按住背篓绳结,防水布下的砗磲壳纹隔着布料硌着掌心:“赵姨眼神儿真好。”
“我能不好?上个月刘老板收了个砗磲摆件,在市场显摆了三天,说现在有钱人都抢这个。”赵阿姨的手指虚点着背篓,指甲盖儿上的红漆掉了块,“你这只得有半米吧?刘老板那摆件才三十公分,就卖了八千!”她压低声音,眼睛亮得像刚捞上来的跳跳鱼,“要卖的话我给你牵线,保准比摆摊强十倍——”
“不卖。”苏晚渔打断她,语气轻得像被风吹散的海雾。
她看见赵阿姨的嘴角僵了僵,又想起今早砗磲被托出沙面时,外套膜那抹淡紫,“我得养着它。爷爷说砗磲是海的心跳,心跳哪能卖。”
赵阿姨张了张嘴,最终没再劝。
她伸手帮苏晚渔理了理滑下来的背带,花围裙蹭过砗磲的防水布:“行,听你的。不过晚渔啊,”她的手指在苏晚渔手腕上按了按,“你那账号最近涨粉可凶,要不——”
“赵姨,我得回旅馆了。”苏晚渔笑了笑,背起背篓转身。
赵阿姨还在身后喊“晚上来我这儿喝碗紫菜汤”,她没听清,只觉得背篓里砗磲的重量突然变得滚烫,像块烧红的炭,顺着脊椎往心口钻。
旅馆的卫生间逼仄,瓷砖缝里长着暗绿的青苔。
苏晚渔把砗磲轻轻搁在水盆里,拧开冷水龙头。
水流冲过壳纹时,砗磲的外套膜缓缓舒展,淡紫色的触须在水里晃出小漩涡。
她蹲下来,指尖沾了水去碰那触须——软的,带着海泥的腥,却不腻。
爷爷笔记本里的砗磲照片突然浮上来:照片边角卷了毛,背面的字被茶渍晕开,“砗磲喜净,养它得用海水,得让虫黄藻见光”。
她翻出手机,对着砗磲拍了九张照片。
最后一张是俯拍,砗磲半张着壳,露出内侧珍珠母贝的光泽,像把被海浪打磨过的玉梳。
配文刚敲下“赶海第七十六天,初遇砗磲”,手指在发送键上顿了顿。
屏幕里映出她的脸,眼角还沾着没擦净的泥,却亮得像涨潮时的海面。
她咬了咬嘴唇,按下发送。
两小时后,手机在床头震得发颤。
苏晚渔刚给砗磲换完晒了半日的海水,捧起手机时,微信提示跳得让人眼花:“关注+100”“关注+200”……评论区第一条是“这是真砗磲吗?”,第二条是“海女!新一代海女!”,第三条是“求位置,想跟姐姐赶海”。
她划到底部,有个ID叫“老渔民阿福”的评论:“看壳纹是活的,小姑娘懂行。”她盯着这条评论,突然笑出声——爷爷要是还在,大概也会这么说。
夜来得很慢。
苏晚渔搬了把竹椅坐在阳台,砗磲的水盆搁在脚边。
月亮刚爬上桅杆,海风就裹着咸湿的气儿扑过来,吹得她额前的碎发乱翘。
她摸出脖子上的铜铃,红绳被汗浸得发潮,铜铃在月光下泛着暖黄的光。
“爷爷,”她对着海面轻声说,“我找到你说的大贝壳了。”风里有浪打礁石的响,像极了爷爷摇着蒲扇讲故事时,膝盖上那本旧书的翻页声。
她想起七岁那年,爷爷指着字典里的“砗磲”二字,用烟杆敲着她的小脑门:“这是海里的老宝贝,等晚渔长大,要替爷爷去看看。”
脚边的砗磲突然动了动,外套膜轻轻闭合又张开。
苏晚渔低头,看见月光在壳纹里流淌,像极了爷爷笔记本里夹的那张照片。
她摸出枕头下的旧账本,牛皮纸封面被海水泡过,边角硬得像贝壳。
手指在“南海进度”那页停了停,最终合上本子,把手机里砗磲的照片设为屏保——照片里,砗磲的触须在水里舒展,像朵开在海底的花。
远处传来汽笛的长鸣,是去远海的渔船出发了。
苏晚渔把铜铃贴在耳边,风穿过铜铃的小孔,发出细细的哨音。
她望着黑黢黢的海面,那里藏着渤海的鲅鱼、黄海的刺参、南海的珊瑚,还有更远处,非洲的火珊瑚、极地的帝王蟹。
“明天,”她对着风说,“该去看看更远的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