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灯在屋檐下晃着暖黄光晕,苏晚渔蹲在木柜前,膝盖压着褪色的蓝布围裙。
旧靴子被她捧在掌心,补丁处的防水布泛着生硬的白,像道愈合的疤——那是去年台风天,她追着被浪卷走的蛤蜊篓,礁石划破的。
指腹轻轻抚过鞋帮磨得发亮的皮面,能摸到爷爷用麻绳加固的针脚,每一道都勒得极深,像刻进皮里的海纹。
"老伙计,"她对着旧靴轻声说,"等我从外海回来,带你去晒盐场边上的礁石看看,那里的牡蛎该肥了。"话音未落,木柜深处飘出股陈年老海腥,混着樟脑丸的苦,撞进鼻腔。
她眨眨眼,把旧靴稳妥放进柜底,压在爷爷留下的赶海笔记上——那本子封皮是用船帆裁的,摸起来像爷爷粗糙的手背。
工具包摊在八仙桌上,新靴的橡胶面在灯光下泛着油光,鞋底的防滑纹里还嵌着半粒白蝶贝,是白天在滩涂踩出来的。
她把新靴轻轻按进包底,指尖扫过靴筒内侧绣的小海葵——那是她用缝补渔网的线连夜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倒有几分活物的憨态。"这次去暗礁,可别让我摔进潮沟里。"她对着新靴嘀咕,转身拿起改良的钩子。
弹簧在指尖弹了弹,发出清越的"叮"声,比上次试钩时轻了三分——这是她跑了三趟五金店,求李姐把弹簧丝调细半毫米的结果。
李姐当时拍着柜台笑:"小苏啊,你这钩子比绣花针还金贵。"可她知道,章鱼触手的吸盘薄得像层膜,轻一分,就能多留半只完整的章鱼。
钩子旁边躺着折叠潮汐仪,金属外壳还带着五金店的冷意。
她展开仪器,红色指针在"新月"刻度上颤了颤——明天正是大潮汛,最适合去外海暗礁。
地图被她铺平在桌面上,家乡海域的标记用蓝笔圈了三圈,南海的位置画着颗五角星,星尖戳在砗磲常出没的珊瑚礁区。
她摸出标签贴,"南海专用"西个字写得极重,墨汁在纸面晕开小团,像滴溅在海图上的血。
"啪"的一声,标签贴稳稳粘在工具包外侧。
她又从枕头底下抽出张世界地图,边角卷得厉害,是爷爷生前用旧报纸剪的。"爷爷,"她把地图夹进工具包内层,"您说要'走遍西海',我先去南海给您探探路。"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南极洲"三个字上,那里被她用红笔点了个点——听说南极的磷虾群能把海水染成粉,她还没见过。
账本"啪"地砸在地图上。
她翻开皮质封面,指腹划过"今日收获"栏,"蛏子12斤(30/斤)、蛤蜊8斤(15/斤)"的字迹还带着墨香。
往下翻,"工具升级总费用¥520"的数字被红笔框起,旁边批注着"预计收益提升30%"。
最近一个月的收入栏像串涨潮的浪,从三百跳到五百,再跳到昨天的六百七——足够买张去海南的船票,足够在三亚租个带厨房的小房子,足够...她合上账本,指节抵着下巴,窗外的浪声突然清晰起来,像爷爷的声音在说:"晚渔啊,海的路,得一步一步量。"
次日清晨的码头蒙着层薄雾,船桨划水的"吱呀"声穿透雾帘。
苏晚渔背着工具包,鞋跟叩在青石板上"哒哒"响。
周叔的渔船停在第三根木桩旁,老渔民正蹲在船头补网,银白的胡须沾着晨露,像挂了串小珍珠。
"周叔!"她扬手喊,工具包带蹭过腰间的赶海篓,发出沙沙的响。
周叔抬头,眼角的皱纹笑成朵菊花:"小苏啊,来讨南海的经?"他放下渔网,从舱里摸出本旧手册,封皮是用烟盒纸糊的,"这是我跑南海那十年记的潮汛,月亮圆缺、洋流方向都标着呢。"手册递过来时带着股烟草味,纸页边缘泛着茶渍,像被海水泡过又晒干的。
苏晚渔接过,指尖触到页脚的批注:"初九大潮,暗礁区退潮后留三刻钟,过时必困。"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是在摇晃的船上写的。"周叔,这..."
"拿去吧,"周叔挥挥手,摸出旱烟袋点上,"我这把老骨头,这辈子是去不了南海了。
你带着,比锁在舱底强。"烟圈飘起来,模糊了他的脸,"记着,南海的潮差比咱们这儿大两尺,看月亮要比看表勤。
前两年有个小年轻,贪着挖砗磲没看潮,结果被围在礁盘上,等涨潮时...哎。"
苏晚渔喉咙发紧,掏出手机对着手册一页页拍照。
镜头扫过"每月十五避台风"的批注时,她想起爷爷说过:"海是活的,你敬它一分,它让你三分。"手机屏的冷光映着周叔的脸,他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像看见年轻时的自己:"对了,到三亚记得找老陈头,他在港务局看船票,提我周铁山的名字,能给你留个下铺。"
"知道了周叔。"她把手册小心放进工具包内层,贴着世界地图。
薄雾开始散了,能看见远处灯塔的光一闪一闪,像谁在海平线那边眨眼。
"该去市场了。"她背起工具包,包带勒得肩膀发紧,却让人心安。
周叔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小苏啊,路上当心水母!"她回头挥手,看见老渔民又蹲回船头补网,银白的胡须在风里颤,像朵开在雾里的花。
晨雾彻底散了,市场的吆喝声顺着海风飘过来。
苏晚渔摸着工具包外侧的"南海专用"标签,突然想起赵阿姨的海鲜摊——那阿姨总把最大的海蛎子挑给她,说"晚渔的手巧,得补补"。
她加快脚步,鞋跟叩在青石板上的"哒哒"声里,混着越来越清晰的"卖虾蛄嘞——""新鲜的石斑鱼——"的吆喝,像在催她,该和谁道个别了。
苏晚渔的胶鞋尖刚蹭到市场青石板,赵阿姨的嗓门就裹着海腥味扑过来:"晚渔!
今儿咋来得早?"
她抬头,正撞进赵阿姨油亮的蓝布围裙里。
那围裙前襟沾着星星点点的虾油,是每天凌晨三点杀海蛎子留下的印记。
赵阿姨的手还滴着水,刚从泡沫箱里捞完花蛤,指节因常年泡海水泛着青白,却在看见她时猛地攥住她手腕:"你这包...比往常沉?"
"赵姨,我要去海南。"苏晚渔把工具包往身侧带了带,包上"南海专用"的标签在穿堂风里晃了晃。
赵阿姨的手突然顿住,水珠顺着指缝滴在她手背,凉得像退潮后的海水。"去多久?"
"先待俩月。"她顿了顿,补上句,"赶完砗磲季就回。"
赵阿姨没接话,转身往摊位里钻。
竹筐、塑料盒被扒拉得哗啦响,最后捧出个玻璃罐——罐身蒙着层细盐,干贝酱的香气混着红亮的辣椒籽扑出来。"前儿刚晒的金钩干贝,磨碎了加了三勺野山椒。"她把罐子塞进苏晚渔怀里,又摸出个牛皮纸包,"这是我家后山的小米辣,晒得半干的,你拿白酒泡上,炒螃蟹比咱镇东头老李家的还香。"
罐子还带着赵阿姨手心的温度,苏晚渔指尖碰到罐底时,摸到道熟悉的豁口——是去年她帮赵阿姨搬海蛎子,不小心磕在石阶上的。"赵姨..."
"别酸溜溜的。"赵阿姨扯过她的工具包,硬把纸包塞进去,"我听周叔说南海的蛏子比咱这儿肥两圈,你给我捎俩回来,我给你留最大的海蛎子。"她突然想起什么,又从围裙兜里摸出块红布,"这是我去普陀山求的平安符,你缝在包带里。"
红布边角打着毛,显然洗过许多回。
苏晚渔接过时,闻到淡淡的檀香,混着赵阿姨身上永远散不去的海腥,像团暖烘烘的云裹住心口。
她喉咙发紧,低头把红布系在工具包提手上,红布穗子扫过"南海专用"的标签,像朵开在风里的花。
市场里的吆喝声突然近了。"晚渔妹子!"卖虾蛄的王伯探出头,"听说你要出远门?
给叔带包椰子糖啊!"隔壁卖石斑鱼的阿强也挤过来:"到三亚替我问问,他们那的龙虾是不是真有胳膊粗?"
苏晚渔一一应着,工具包被塞了把晒干的紫菜、两颗晒得金黄的鱼鲞,还有阿强硬塞的薄荷糖——说是防晕车。
她往回退时撞在秤杆上,赵阿姨的声音追过来:"每月十五给我打个电话!
潮大的时候别往礁盘深处走!"
"知道啦!"她扬着被塞得鼓囊囊的工具包,转身往市场外走。
风掀起她的蓝布围裙角,露出里面绣着小海葵的新靴筒。
身后的吆喝声渐远,却在她耳边凝成一片,像涨潮时漫过滩涂的浪,温柔地推着她往前。
大巴停在村口老榕树底下,车身蒙着层薄尘,前挡风玻璃上用粉笔写着"三亚 18:00"。
苏晚渔把工具包塞进行李架时,金属搭扣撞出"咔嗒"声,惊得邻座穿花衬衫的大叔抬头:"姑娘赶海去?"
她点头,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工具包就搁在脚边,能摸到里面玻璃罐的轮廓。
大巴发动时,老榕树的影子在车窗上晃了晃,她突然想起七岁那年,爷爷也是这样带她坐大巴去县城卖海货——那时工具包是爷爷的军绿色帆布包,里面装着破了洞的橡胶手套和缺了口的铁铲。
账本被她摊在膝盖上。"南海进度"那栏的字迹比往常重,"出发!
砗磲,等着我。"几个字压得纸面微微下陷,像她此刻的心跳。
窗外的景物开始流动:晒盐场泛着白的滩涂、码头上摇摇晃晃的渔船、村头那棵总落着白鹭的老椰树...最后是爷爷的坟头,被野菊围得像顶小帽子。
她轻轻合上账本,额头抵着车窗。
暮色漫进来时,车厢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哈欠声。
穿花衬衫的大叔和司机聊得正热:"听说三亚那边有处鬼门滩?"
"可不是。"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眼,"退潮时能露出半里地的礁盘,涨潮比别处快三倍,去年有俩新手赶海,光顾着捡砗磲没看表,差点喂了鲨鱼。"
苏晚渔的手指在工具包上顿住。"鬼门滩"三个字撞进耳朵,像块沉在海底的礁石突然浮上来。
她摸出手机记下这个名字,屏幕冷光映着窗外渐浓的夜色——那里有片未知的海,正等着她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