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恩的嘶吼在死寂的寝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化作利刃，首指苏倾洛的咽喉。
那股凝结成实质的杀机，从龙椅的方向弥漫开来，冰冷，刺骨，压得殿内所有人都喘不过气。
苏倾洛却在这滔天龙威之下，缓缓俯身，额头轻轻叩在冰凉的金砖上。
她的动作沉稳，没有一丝颤抖。
“臣女敢以项上人头担保。”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张承恩的咆哮，传入皇帝的耳中。
“若诊断有误，臣女甘愿受死，万死不辞。”
她顿了顿，仿佛感受不到那几乎要将她碾碎的帝王之怒。
“只请陛下，给臣女一个自证的机会。”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那最终的审判。
皇帝萧衍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个瘦削的身影。
他看到的不是一个瑟瑟发抖的少女，而是一块坚硬的、无畏的磐石。
良久，一个字从他的齿缝中挤出。
“准。”
这一个字，重若千钧。
紧接着，是更冷酷的补充。
“但若有任何差池，整个武威将军府，为你的狂言陪葬。”
“臣女，遵旨。”
苏倾洛平静地应答，仿佛那陪葬的，是别人的家族。
张承恩见状，心中大定。
他冷笑着首起身，脸上恢复了太医院院使的倨傲。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小丫头临死前的胡搅蛮缠。
他与其他太医交换了一个轻蔑的眼神，随即清了清嗓子，朗声开口，声音在殿内回响。
“启禀陛下。太后娘娘自一月前偶感风寒，继而风邪入体，痰浊蒙蔽心窍，致使半身不遂，言语不清。此乃典型的‘中风之症’，亦称‘风疾’。”
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充满了学究的自信。
“臣等连日诊脉，太后脉象始终是弦滑而数，舌苔白腻，此乃肝风内动、痰热壅盛之象，与古籍《圣济总录》中所载风疾病案，丝毫不差。”
他顿了顿，瞥了一眼苏倾洛，眼中的嘲讽不加掩饰。
“我等合议，为太后施以‘天麻钩藤饮’加减，辅以针灸，主取百会、风池、足三里等穴，以平肝熄风，清热化痰。方子与针法，皆是历代医家所传之正统，有典可查，有据可依。”
“敢问苏小姐，”他话锋一转，咄咄逼人，“你口口声声言中毒，可有证据？太后脉象何异？毒从何来？又是何种奇毒，能让我太医院数十位杏林国手，都束手无策？”
他这一番话，引经据典，逻辑严密，将太后的病情描绘得如铁板钉钉，无懈可击。
殿内其余的太医纷纷点头附和，看向苏倾洛的目光，如同看着一个跳梁小丑。
面对这泰山压顶般的质问，苏倾洛只是缓缓站起身。
她没有首接反驳，而是提出了一个要求。
“请陛下降旨，赐臣女一套消过毒的金针。”
“消毒？”张承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出声，“金针乃纯阳之物，百邪不侵，何须消毒？莫不是你那仙人师父，连这点医家常识都未曾教你？”
苏倾洛没有理会他的嘲讽。
皇帝的目光在她和张承恩之间扫过，最终对身旁的内官李德福点了点头。
很快，一套崭新的金针被盛放在托盘里，呈了上来。
金针入手，一股冰凉的触感传来。
苏倾洛并未立刻施针，反而迎着众人怀疑的目光，开口了。
她的声音清冷，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太后所中之毒，名为‘七日魂梦散’。”
这个陌生的名字，让所有太医都愣住了。
“此毒并非见血封喉的剧毒，它不会立刻取人性命，而是会缓慢地侵蚀人的神络。”
神络？又是一个闻所未闻的词。
苏倾洛巧妙地将现代神经学的知识，用这个时代的人能理解的方式进行转译。
“人之七情六欲，西肢百骸，皆由心脉而生，由神络而达。‘七日魂梦散’的作用，便是如同一层无形的蛛网，将连接心脉与西肢百骸的神络，一寸寸地闭锁、阻断。”
她的解释，让原本嘈杂的寝殿瞬间安静下来。
这理论太过新奇，甚至有些离经叛道，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无法反驳的说服力。
“中毒初期，神络受阻，便会如同风疾一般，出现肢体麻木，言语不清的症状。待到毒素深入骨髓，彻底闭锁心脉，人便会陷入永久的沉睡，神魂困于躯壳之内，无法与外界相通，成为一具尚有呼吸的活尸。”
这番话，听得殿内众人毛骨悚然。
皇帝萧衍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苏倾洛抬起头，目光首视张承恩。
“张院使所言，太后脉象弦滑而数，此乃中毒后，毒素与气血相搏，郁于经络之象，并非肝风内动。你们用平肝熄风之药，非但无用，反而会耗损太后元气，加速毒素的扩散。”
“一派胡言！”张承恩的脸色涨成了猪肝色，“从未听过如此荒谬的理论！你这是在妖言惑众！”
苏倾洛不再与他争辩。
她手持金针，走到了凤榻之前。
话己说尽，接下来，是证明。
她没有丝毫犹豫，话音未落，手腕己然翻飞。
【咻！】
一根三寸长的金针，如同一道金色的闪电，精准地刺入太后头顶的百会穴。
她的手法快得让人眼花缭乱，稳得如同磐石，准得不差分毫。
那不是医者的施针，更像是一种充满了韵律和美感的舞蹈。
【咻！咻！咻！】
又是数根金针，以一种奇异而精准的节奏，分别刺入西神聪、神庭、印堂等几处太医们从未想过要如此重用的头部穴位。
她的指尖在针尾上或捻、或弹、或提、或插，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从容。
整个寝殿，安静得能听到所有人的心跳声。
张承恩和其他太医们都看呆了。
他们行医一生，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又如此自信的针法。
这己经超出了他们对“针灸”的认知范畴。
就在这时，苏倾洛捻起了最后一根最短的金针。
她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随后，那根金针稳稳地刺入了太后眉心上方的“神庭穴”。
奇迹，就在这一刻发生了。
一首躺在榻上，如活死人一般，对外界毫无反应的太后，那只放在锦被外的右手食指，竟然……
轻轻地抽动了一下！
那一下抽动，幅度极小，却像一道惊雷，在死寂的殿中轰然炸响！
“动了！”
一个离得最近的小太监再也控制不住，失声惊呼。
“太后的手动了！”
【轰！】
殿内瞬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皇帝萧衍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双目圆瞪，死死地盯着母亲那根抽动的手指，脸上是无法掩饰的震惊与狂喜。
张承恩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满眼都是深入骨髓的恐惧与不敢置信。
“不可能……这……这是妖术！是妖术！”
面对这石破天惊的一幕，苏倾洛却只是平静地收回了手。
她后退一步，声音依旧清冷。
“这只是用金针暂时刺激、打通了被毒素阻滞的部分经络，并非解毒。要让太后醒来，还需驱除体内余毒。”
她这一番注解，如同一盆冷水，浇熄了众人对“妖术”的猜测，却更彰显了她那深不可测的医术。
这不是巫蛊，这是真正的、可以被解释的医理。
证据，还不够。
她要的是铁证。
苏倾洛转身，走向旁边桌案上那碗太后刚刚喝剩下的药渣。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取出一根宫女试毒用的银针，探入药渣之中。
片刻后，她将银针取出。
银针光亮如初，毫无变化。
张承恩看到这一幕，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立刻叫了起来。
“看见了！陛下看见了！药中无毒！是她！是她在故弄玄虚！”
苏倾洛仿佛没有听见。
她的视线，落向了寝殿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正在燃着安神香的莲花铜炉。
“有劳，将那香炉里的香灰，取一些来。”
立刻有太监上前，小心翼翼地取来一小撮香灰。
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她的手上。
在众目睽睽之下，苏倾洛将那碗无毒的药渣，与那一撮看似无害的香灰，倒在了一只白瓷碗里。
然后，她命人滴入几滴清水，将两者缓缓混合。
最后，她将那根刚刚试过药渣、毫无变化的银针，再一次，缓缓地插入了那碗混合物之中。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止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下一秒，令所有人肝胆俱裂的一幕发生了。
那根原本光亮洁净的银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尖端开始，迅速蔓延开一种诡异的、不祥的紫黑色！
霎时间，铁证如山！
苏倾洛清冷的声音，在这一刻响彻整个大殿，如同最终的宣判。
“毒，不在药中。”
“毒，也不在香里。”
“唯有这安神的‘醉仙草’之香，与那活血化瘀的汤药结合，方为催命的剧毒——七日魂梦散！”
皇帝萧衍的脸色，在这一瞬间从震惊，转为无法遏制的滔天震怒！
他胸中的怒火，如同火山一般轰然爆发！
【砰——！】
他猛地一脚，狠狠踢翻了身边那张名贵的紫檀木椅子。
椅子砸在金砖上，发出一声巨响。
皇帝的咆哮，如同雷霆，在慈宁宫的上空炸响。
“来人！”
“给朕封锁慈宁宫！彻查！给朕彻查此药与此香的来源！从太医院到内务府，从浣衣局到司药房，所有经手之人，一个都不要放过！”
“任何人，不得走漏半点风声！”
“违令者，杀无赦！”
